其实宁衍也知道,当年他三哥四哥争着江山争得头破血流,虽说都有错处,但最后便宜了他,完全就是因为宁宗源的偏爱。所以这话由他说出来,到底显得有些得了便宜卖乖。
只是他这么多年都没忘了,十年前他那谋逆的四哥在他和宁宗源面前被人当胸一箭射个对穿时,宁宗源伸过来捂他眼睛的手依旧稳若磐石,半分都看不出悲痛之色。
当年尚且年幼的宁衍不明白,还以为是宁煜自己想不开。但这么多年渐渐过去,他自己也在这龙座上坐了这些年,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朕不懂什么情啊爱啊的,也不懂是世人常说的万般无奈。”宁衍打断了思绪,开口道:“朕只是不想明知不会付出真心,还要白白耽误人家的青春和爱恨。”
“今日不是舒姑娘,明日也是别人。”何文庭低声说:“日后陛下就懂了……喜欢不喜欢的,不是顶顶重要的东西。”
“帝王是无情。”宁衍平静地说道:“但帝王也是人,人就不可能无情。与其将自己这辈子为数不多的情分挥霍给不知道多少个人,还不如好好妥善地存起来,等着要用的时候再拿出来。”
宁衍这话说得倒是利索又干脆,却听得何文庭心尖微酸。他在帷帐外摇了摇头,无声地唏嘘着。
——还是年轻,他想。因着年轻,所以气盛,不懂得人若是要和这世道拼,最终也只能拼出个头破血流,然后被迫认输的结局来。
宁衍不知道何文庭在外面想什么,说了这么会儿话,他也困了,于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缩紧被子里。
他的困劲儿来得快,临睡着前忽而想起了什么,努力提上了点精神,迷迷糊糊地说:“……记得去吩咐偏殿那头伺候的人,要是皇叔明日早朝的时辰没起,就别叫他了。”
第19章 梅花糕
宁怀瑾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正是雕着龙纹的红木顶。
玄龙张牙舞爪地半隐半现在祥云中,右前爪从云层中探出来,爪心嵌了颗明珠,正在昏暗的床帐子里散着幽幽的光。
不是王府,也不是他住惯了的临华殿。
宁怀瑾缓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揉了揉额角,才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昨夜他跟宁衍一处闹得晚了点,宁衍偏生不让他走,连拉带拽地就把他留在了偏殿。
托昨晚那碗醒酒汤的福,他倒并没有什么宿醉后的头疼感,睡得也安稳。
从床帐子外头渗进来的光线微弱又昏暗,宁怀瑾一时间也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辰。但他一时没闻到屋子里燃着蜡烛的烛火气味,便猜想约莫是天已经亮了。
宁怀瑾从熟睡中醒来,难免弄出了些声响。外头守夜的小内侍耳朵尖,忙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候在床头轻声问道:“王爷,您起身吗。”
宁怀瑾捏了捏鼻梁,让自己清醒点,然后嗯了一声,自己伸手将一边床帐兜了上去。
替他守夜的卫霁与那小内侍一左一右地将两边的床帐拢上去挂好,宁怀瑾坐起身,望了望外头阴沉沉的天,接过小内侍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
宁衍那件玄色大氅还挂在床头,正被暖炉烘着。上头的风毛也被人用布巾细细擦干了,看起来蓬松柔软。
宁怀瑾隐约还记得昨夜他与宁衍换了大氅的事,只是不知为何一宿过去,这大氅还没被内侍们换走。
“什么时辰了?”宁怀瑾问。
“巳时初刻了。”卫霁回话道。
宁怀瑾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想到自己一觉睡得这样实在。
“陛下身边的何内侍来传话,说若您早朝前没醒,便不必叫您了。”卫霁说:“陛下是心疼您,怕您宿醉早起头疼。”
宁怀瑾唔了一声,点点头。
卫霁一提起宁衍,昨晚的记忆便潮水般涌了上来,漫天的烟火仿佛还在眼前,宁怀瑾却没心思回味,只是头疼的揉了揉额角。
他昨晚还没喝到烂醉的地步,宁衍说了什么,他大半都能记得。
舒秋雨那件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其实没了一个皇后人选这事儿并不打紧,但要紧的是后续舒家那边要如何安抚,还有京中其他家中有适龄女儿的臣子是否会心思活络——这都是可能出现的麻烦。
只是宁怀瑾一觉睡过了早朝,算算时间,舒秋雨现在应该已经在家里等着接完了旨,宁怀瑾想操心这事儿也来不及了。
舒秋雨的事儿暂且不论,宁怀瑾从宁衍最初拒绝大婚时就隐隐猜到了,他似乎是不怎么喜欢那姑娘。
但昨夜里宁衍自己也反常得很,宁怀瑾总觉得,昨夜的宁衍似乎兴奋过头了。
那个劲头不像是临时起了什么兴致,反而像是小孩子终于见到了盼了大半年的年节礼物一样,有种期待成真的愉悦感。
宁怀瑾琢磨了一下,觉得拒绝婚约应该不至于让宁衍这样情绪外露,可最近又没什么可让宁衍这么高兴的事,万寿也好,年节也好,都是过惯了的东西,章程年年都相似,今年也不会有什么新鲜事。
他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结果,最后琢磨了片刻,觉得或许是因为要及冠了,所以宁衍有些兴奋。
小孩子总是盼望长大的,宁怀瑾想。
宁怀瑾洗漱完毕,一边张着手任人给他穿衣,一边问道:“陛下呢?”
这次回话的是紫宸殿的小内侍:“回王爷,陛下已经下了朝,此时正在上书房与众位大臣商议朝事。”
宁怀瑾这些日子来甚少插手宁衍处理朝政,此时一听宁衍在办正事儿,便歇了去见他的心思。
“本王先回王府,等陛下忙完,与他说一声。”宁怀瑾说:“就说本王择日前来谢恩。”
紫宸殿的内侍都是宁衍跟前的人,察言观色自有一手,对宁怀瑾从来都是客客气气从不敷衍,连忙笑着道:“王爷放心,等陛下回来,奴才定会将话带到。”
宁怀瑾对宁衍跟前的人一向是客气却不热络,闻言轻轻一颔首,就当是回应了。
御前的人也习惯了他的性子,也不觉得被怠慢,好声好气地服侍他出了门,送上了亲王车架。
车架从紫宸殿出宫时,也恰巧要途经上书房。
宁怀瑾不知为何心念一动,顺手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
上书房门口候着六部的几位臣子,何文庭站在门口,正打着帘子,将舒清辉他们几位重臣送出门。
宁衍不知跟他们说了什么,为首的舒清辉面色沉沉,很不好看。但他身后跟着的几位大人倒是春风拂面,心情不错的模样。
这也正常,舒清辉现在应该已经知道舒秋雨的事儿了,他心心念念的外戚打了水漂,此时自然心气儿不顺。
宁怀瑾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略做停留,还是下意识看向了上书房里头。明明离着几十丈的距离,但宁怀瑾莫名地似乎透过了那厚重的棉布帘,看见了里头的宁衍。
年轻的小陛下最不耐烦应付那些自以为是的朝臣了,趁着这时候两拨臣子交替时,肯定要垫两口点心顺顺气,顺路在心里腹诽埋怨两句。
宁怀瑾刚刚想到这,脑子里便自觉浮现出了宁衍朝他抱怨的语气,不由得笑出了声。
跟在车外的卫霁耳力惊人,奇怪道:“王爷笑什么?”
宁怀瑾当然不能说刚才在笑小皇帝,于是抿着唇笑了一会儿便放下车帘,说道:“没什么。”
卫霁一头雾水,但也没再问。
马车顺着宫道一路向外,因着积雪的缘故,马车行进速度不快,轮下的积雪被不断压实,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宁怀瑾披着大氅坐在车内,摩挲着手里的暖炉,在心里也琢磨着宁衍的意思。
这么些年下来,宁怀瑾不能说是自己将宁衍一手带大,但也自认足够了解宁衍了。可就宁衍最近这些行事来看,宁怀瑾怎么看怎么摸不着头脑。
在宁怀瑾看来,宁衍虽然年幼,但并不是个任性的孩子。前些年他尚且懂得韬光养晦,万事要前后思索三遍再行事,应当不至于在这等小事上犯糊涂。
——可若说他没犯糊涂,历朝历代来,哪有中宫无主,便封女官主事的,这不是摆明了要架空未来皇后的权柄吗。
宁怀瑾越想越觉得头疼,索性不想想了。反正宁衍过了年便要及冠,这些嫁娶之类的琐事,便由得他自己去折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