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不比信阳那样的前线战场,没被战火波及,民生也没受什么太大侵扰。外头灯火夜市,想也知道必定是人头攒动,宁衍千金贵体,宁怀瑾私心不想让他往这样乱糟糟的地方去。
可宁衍却像是铁了心一般,说话间已经唤了十里去叫谢珏,俨然是不打算听宁怀瑾的意见了。
“怀瑾实在不必忧心。”宁衍吩咐完了,才转过头来,好声好气地说:“你我身边带着五六个暗卫,没事的。”
宁衍说是打着商量,可等到当真用完了晚膳出门时,宁怀瑾才明白,宁衍这是早早地踩好了点,只等着除夕把他诳出来呢。
因着要去逛夜市的缘故,宁衍身边没有多带禁军出门,只是令秦六和十里两个换了朴素的小厮装扮跟在身后,另叫几个剩下的暗卫在暗处相随。
宁衍与宁怀瑾自己也换了两身低调的锦缎衣衫,除去了身上的玉佩香囊,将金丝银线织就的发带换成纯色的云锦,远远瞧着,瞧着只像是两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非但如此,宁衍还少见地配了柄剑用以防身。
宁怀瑾太久没见他碰过这些利器,是以见秦六捧着剑出来时还愣了一愣,紧接着才想起来,宁衍除了骑射功夫了得之外,剑术也是江晓寒暗地里手把手亲教的,世间少有敌手。
“皇叔看出神了?”宁衍拢了拢大氅,将露出的剑柄掩在宽厚的大氅下,侧过头看着宁怀瑾,调笑道:“可否觉得我今日玉树临风,格外英俊。”
“你什么时候都英俊得很。”宁怀瑾说。
他这话倒不是恭维之语,宁衍遗传了父母的好相貌,小时候看起来乖顺可爱,现在长大了,身量和骨相都抽条之后,也是长身玉立,相貌精致得很。
——还说我,宁怀瑾忽而心想,若是宁衍肯开口选妃,那就单冲这张脸,满京城也有得是贵女想入宫。
宁衍得了一句夸奖,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开怀了起来,他随手把怀里捧着的汤婆子塞给身后的秦六,伸手拉住了宁怀瑾的手。
“走。”宁衍弯着眼睛笑道:“再拐过一条街就是西城了,石家荣说,城隍庙在西城另一边,想必这边会热闹些。”
宁衍刚刚一路抱着暖手的铜炉,手心里残存着略显炽热的温度,宁怀瑾的左手被他拢在手心里,只觉得那热度顺着他的血脉一路攀升,狠狠地在他心口打了个激灵。
宁衍手心里残存的温度略有下降,可还是烫得惊人,他拉着宁怀瑾熟稔而自然地往前走,仿佛已经在宁怀瑾不知情的情况下走过了许多次这条路。
西城的灯火夜市将天幕染红了一大片,虽还未走到目的地,但远处零散而嘈杂的人声已经先一步钻进了宁怀瑾的耳朵。
宁衍借着大氅的掩饰拉着宁怀瑾在小路里东拐西拐,那些仿佛近在咫尺的叫卖声也随着走动的步调变得愈加清晰。
秦六和十里似乎也放缓了脚步声,跟得稍远了些。他们影卫在这样的暗处简直是如鱼得水,如果宁怀瑾不费心去感受,几乎都已经忘了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护卫。
这种感觉非常玄妙,明明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小巷高墙,可宁怀瑾就是有一种已经走入了人群深处的错觉。
宁怀瑾看着宁衍被灯火映亮的侧脸,突然有一种非常微妙的错觉。
仿佛他跟宁衍正置身于人群之中,在宁衍千万子民的眼皮子底下,借着一件根本遮不住轮廓的大氅互诉爱意。
宁怀瑾被这个想象浑身打了个激灵。
黑暗会滋生许多不明不白的情绪,例如恐惧不安,亦或是自我怀疑。
可相应的,黑暗也会放大许多东西。正如宁怀瑾现在一般,他看着宁衍的侧脸,忽而体会到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满足来。
宁怀瑾曾经不太理解宁衍——在那些他并不清楚宁衍心意的日子里,宁衍的试探小心又谨慎,且极其容易满足。哪怕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琐碎小事,也能让他开怀许久。
甚至于宁衍曾经亲口与他说过,许多时候,宁怀瑾甚至什么都不必做,他只要能在议事的时候稍稍撇开目光就看见宁怀瑾坐在旁边,便已经心满意足,觉得很甜蜜了。
宁怀瑾起初一直觉得,他这样的“喜欢”未免有些卑微,在暗地里琢磨了好几次,心说要怎么扭转一下他的看法,好让他喜欢得“大胆”一点。
然而直至此时,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民居深巷内,宁怀瑾却福至心灵,忽而体会到了宁衍说的那种“心满意足”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那一点都不卑微,宁怀瑾忽然想。
那是情之所至,是顺理成章,是眼里心里装不下的爱慕和喜欢,是不受控的想要接近。
第137章 “我又为什么拦着你?”
在京城,寻常百姓人家过除夕,大多是在腊月二十九中午便早早在门口贴上对联福字,用作“封门”。
一般来说,若无特别大的意外,封了门之后,百姓们便不再出门,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凑在家里一同守岁,取个安稳团圆的意头。等到守过了夜,等到第二日清早,才会出门走街串巷,在各家亲戚中走一圈。
可南阳却不是这样。
南阳府临近南方,习俗上也更加侧重江南一脉。除夕夜百姓们并不一味地拘在家里,而是拖家带口地出来买灯看戏,只等着子时一过,便去烧城隍庙的第一炷头香。
也正是因为如此,除夕夜里,南阳北城的灯市极其热闹,俨然能比得上京中的上元节。
这普天之下,只数安稳度日的百姓们最为豁达,信阳城那头战火纷飞,军队日日枕戈待旦,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下二十余场。
但只要战火一天没烧到后头来,这些城内的百姓还是愿意好好过年的。
西城的夜市灯火通明,巴掌大点的小摊亲亲热热地挤在主路两旁,摊位一角的烛灯台在寒冬中燃得正烈,长长的几排连在一起,延绵成了一条望不见尽头的暖色长河。
宁衍紧了紧握着宁怀瑾的手,忐忑地侧头看了他一眼。
宁怀瑾察觉到了他一瞬间的动摇和不安,但或许是宁怀瑾留恋方才那样好的气氛,也或许是什么别的已经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于是他沉默了片刻,没有放开宁衍,而是反握住了他的手。
这样默许而纵容的态度显然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信号,宁衍脸上的笑意顿时扩大,他笑得眉眼弯弯,这满街的灯火中,有一缕恰好落进他的眼中,将这缕笑意映照得闪闪发光。
“我听说,灯市上有许多新鲜玩意。”宁衍说:“往日在京城不得闲,今日可要好好玩耍才是。”
“好。”宁怀瑾笑了笑,温声说:“那今日就玩得痛快些。”
南阳城修得方方正正,西城尤其如此。西城一共三条主路,主路间各自用两条小路相连,逛起来倒是方便。
主路两侧大多都是店面铺子,除了几家古玩店关了门之外,大部分都还开着,想趁着年末再拉两单生意。
各家食肆酒楼的更是早早在店铺门外支了茶水摊子,用来卖些小模小样的便宜点心。
宁衍这些年来出宫的次数不多,每逢大节大庆更是要从早忙到晚,别说是逛夜市,哪怕是偷溜出宫也难得很。
宁怀瑾比他见识多些,但也没在除夕这样的大日子出来逛过,一时间俩人都新鲜的很,见什么都觉得有趣味。
宁衍拉着宁怀瑾在人群里左挤右挤,滑得像条刚捞出来的泥鳅,好在宁怀瑾身手矫健,脚步就地一转,愣是从一个被孩童围起来的糖葫芦小贩旁边擦身而过,好悬没撞在人家的稻草垛子上。
宁怀瑾刚才找回平衡,就觉得面前的宁衍已经停了下来。
“这糖人多少钱一个?”宁衍站在一个糖人摊子前,探着头往里看着,问道:“什么花样都能画吗?”
“能。”摊后的干瘦男人放下手里画到一半的糖人,擦了擦手,抬起头说道:“二十文一个。”
男人大约是看宁衍周身贵气,料想他是谁家的富家公子,于是忙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说:“公子是想要个什么花样?龟蛇虎豹,十二生肖,我这都能画。”
糖人摊子和甜水铺子向来是孩童青睐之处,这摊子前面围了一群半大孩子,原本正眼巴巴地瞅着老板手里那头俨然要成型的猛虎,谁知眼瞅着虎没画成,倒乍然遇见宁衍这么个“拦路虎”,登时不开心起来,一群小豆丁齐刷刷地转过头,皆对宁衍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