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府衙后头栽了几棵梅树,我替怀瑾看过了。只可惜这梅花瘦瘦小小,不太出息,开得晚。”宁衍在信上写道:“想来再过半月赏来正好,到时候我陪怀瑾一同去。”
宁怀瑾无奈地笑了笑。他几乎能想象到宁衍晨起时是如何轻手轻脚地绕过他,走到门前又觉得不满,于是折回来写了这张字条的。
真是……宁怀瑾在心里感慨道,宁衍这手段,用在他身上真是屈才了。
现在看来,若论才情和细心,宁衍比先帝更甚,这十八般花样任是用在哪个女子身上,怕是都能轻而易举地俘获芳心,可偏偏宁衍要拿来对付自己,宁怀瑾哭笑不得间,竟也觉得有些微妙的欣喜。
宁衍轻而易举地用一张手信挑起了宁怀瑾一天的好心情,宁怀瑾无奈地笑了一会儿,将这张字条折起来,顺手压在了枕下。
“来人。”宁怀瑾唤道。
十里早先就在门口候着了,听他唤人便连忙推门进来。他这些日子在宁衍身边,接手了不少玲珑的活计,渐渐地对伺候人也得心应手起来,俨然不比宫内的其他内侍差劲了。
加上宁怀瑾不是个离了内侍就活不下去的人,他贴身的事大多习惯亲力亲为,所以反而觉得十里这样进退有度听吩咐的,倒比那些规矩严苛的内侍们强多了。
宁怀瑾任他服侍着洗漱完毕,穿上外袍,随口问了一句:“陛下是什么时候起身的?”
十里身为影卫,别说是头天夜里宁衍跟宁怀瑾睡在一起,就算是宁衍干出再出格的事情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是以对宁怀瑾的态度一如既往,闻言一板一眼地回答道:“酉时二刻陛下便起身了,辰时初刻出的门。”
宁怀瑾点了点头。
他没有继续询问宁衍去了哪,一是因为打探君王行踪是大忌,二是因为他大概也猜得到一二。
他自己从信阳府的战场前回来,能得片刻喘息,可宁衍却不行。前朝和前线两头的担子都压在他身上,哪怕是不在朝堂之中,他也得与南阳附近的几府大员议事。再加上京城来的折子和前线的军报,宁衍恐怕比他还忙乱一些。
宁怀瑾已经几个月不在宁衍身边了,一时半会也摸不清他现在的习惯,并不敢贸然往他身边去,生怕再打乱了他平日里的规程。
“信阳府那边有什么消息吗。”宁怀瑾又问。
“谢将军这些天整军时,也试探地往安庆府那边走了走,遇到阻挠便撤回来了。”十里显然是提前被宁衍交代过什么,回话很是精细:“陛下晨起时吩咐传信,说是让信阳府就地整军,年前都不必再动,所以想必谢将军也会尽早撤军,休养生息。”
“那宁铮呢。”宁怀瑾又问。
“听说是发了大怒。”十里低声说:“具体的探不太清了,只知道宁铮似乎也有想亲征之心,但不知为何又打消了念头,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府里那位王妃的缘故。”
宁怀瑾一听,便知道这样细致的消息是宁衍着重打探过的,既然如此,就说明宁衍时时刻刻也关注着宁铮的动静,便不用他操心了。
宁怀瑾在外头奔波几月有余,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少,现下好容易松口气,也不想把自己绷得太紧。
他不想去前面分宁衍的心,也暂且不想出门,于是略想了想,倒对宁衍信中说的梅树起了兴趣,便对十里说:“你不必跟着了,我去院子里转转。”
十里自然是不会驳他,闻言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东西,说道:“陛下吩咐,这几日正好下霜,王爷若是出门,记得添件衣裳。”
宁怀瑾本想说他只是去院子里转转,但转念一想,又怕宁衍回来后会“借题发挥”,于是干脆没说什么,乖乖加了件披风。
南阳府衙并不大,哪怕是算上前头的衙门官府,也不如半个王府大小。
只是这样的小地方,府衙修建时也没有多么讲究,只勉勉强强合了个“天圆地方”的轮廓,里面的院子修得一塌糊涂。
而且大约是因为现在正有真龙落脚的缘故,这零星大点的府衙还经过了一番修葺,几道隔门明显是刚加上不久,上头还有新鲜的泥瓦痕迹。
整座府衙被大致分成了三块,除了最前头的府衙之外,后院也被拦腰分成了两半,中间那块地方大些,是宁衍日常起居的正院,再后头一点地方,便是女眷应住的后院,连带着花园之类的地方也都在那一处。
宁怀瑾当时在南阳府没待上多久便跟着谢珏一起出征,对府衙内的景致不太熟,略转了两圈,也只是勉强摸了个大概。
虽然府衙中没有女眷,但后院还是住着些侍女,宁怀瑾本不想往后院去,只在前头转了两圈,没寻到宁衍所说的景致也就罢了。
只是他往回走时不小心走岔了路,连穿过了两个弯弯曲曲的小花园后,从层层叠叠的假山景致里一冒头,还没来得及看看自己身在何处,便先愣住了。
就在他正前方不远处,有一位穿着嫩粉色袄裙的女子正站在水塘边,被两三个侍女左右护着,微微弯下腰,往水塘中洒了一把鱼食。
——是玲珑。
一段时间不见,她仿佛整个人投胎换骨,穿着颇好,裙子上的风毛油光水滑,身边的侍女手里捧着的手炉外套着云锦的套子,用金线细细地描了一圈,一看就不是下人所用之物。
而宁怀瑾的眼神没有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过多留恋,他难得地遗忘了“非礼勿视”四个大字,眼神紧紧地落在玲珑的小腹上。
那里正微微隆起一个明显的弧度,被几个侍女明里暗里地小心护着,生怕出了什么差错一样。
宁怀瑾短暂地茫然了一瞬。
他几乎是立刻猜到了面前的场面代表了什么意思,但紧接着,宁怀瑾就陷入了一种非常沉重的情绪里。
他不疼也不痒,那样的情绪粘腻而沉闷,像是从他心口破了个大洞,呼呼的风声穿胸而过,只留下一片彻骨的冰凉。
——我这是怎么了,宁怀瑾在那样沉重的浪潮里艰难地想,这明明是他先前自己向宁衍提出的“约法三章”,也是他自己劝宁衍要“顾忌世俗眼光”。怎么现在宁衍乖乖听话了,反倒让他这样不舒服。
一种极其隐晦的不甘和悔怒犹如附骨之疽,顺着他流遍全身的血脉飞速蔓延,顷刻间占据了他的所有理智。
但无论他心里多么五味杂陈,宁怀瑾都在这样的撕扯中清楚而明确地感知到了一个问题——在那些糅杂混乱的情绪里,绝没有一丝一毫宁衍走上“正路”的欣喜。
宁怀瑾心里咯噔一声。
——完了,他想。
第130章 “欺君可是大罪啊,皇叔。”
在那一瞬间中,宁怀瑾的心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但没有一个是他乐于见到的。
他在这样近乎本能的情绪浪潮里发现了一个跟印象中截然不同的“自己”,也在一种猝不及防的冲击下,被迫面对了他一直以来都极其逃避的问题。
——他到底是为什么会答应宁衍的,宁怀瑾近乎木然地想。
若说他是因为不舍得宁衍自苦,所以宁愿“舍身”侍君,那别说宁衍如何,就连他自己都接受不了这样的说法。这无疑还是将宁衍视作一个吃不到糖果的任性孩子,是将他的脸和感情一起往地上踩。
可若是说他真的也在不知不觉中倾心宁衍——
宁怀瑾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打住了思绪。但紧接着,他就回过神来,回想起现在已经不是之前可供他纠结困苦的那一年了。他既然已经答应了宁衍要回应他的心意,便不能再像那样糊里糊涂地逃避下去——这已经成了他必须正视的问题。
于是宁怀瑾咬着牙闭了闭眼睛,逼迫自己想了下去。
若是他真的喜欢宁衍……宁怀瑾想,那之前的所谓“约法三章”,不过就是他成全自己最后名声的遮羞布,他明明本质上跟宁衍并无不同,早已在心里埋下这样惊世骇俗的背德种子,却还左遮右掩,甚至想用宁衍的主动来遮掩自己的心意。
宁怀瑾心中那些纠缠不清的深重情绪忽然像是有了破口,如泄洪的潮水一般滚滚而去,将他心中那个摇摇欲坠的脆弱堤坝冲得四分五裂。
宁怀瑾木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玲珑的背影,片刻后,他忽然无师自通了什么,精准而无误地从那浪潮中捞起一缕极细的丝线,在浓重而粘腻的浮沉中辨认出了那东西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