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男人看了看她,把话接下去了,“可以带家属么?”
“哦哦,家属可以的,”志愿者说,“不过到了注册台,要说清楚是家属,不是参会人士,没有独立邀请函。”
“谢谢。”
年轻男人把邀请函从志愿者手上接回来,带着小姑娘往不远处临时搭起来的注册台走去。
时间还早,到场的人不多,注册台前除了两三个正被采集人像的人,只有悄悄打着呵欠的志愿者。
小姑娘脚下快上一两步,走到他身侧,压低了声音。“早知道家属也可以入场,昨天就不用那么辛苦去买衣服了。”
“不喜欢?”
“啊?”
“衣服。”
“那倒也不是……”
怎么会不喜欢好看的衣服。只是,就四十多天,那么多花了心思挑选的漂亮衣服——根本穿不了几次。
她顿了顿,只说,“主要是逛街很累。”
到了注册台,台子后面正打着呵欠的几个女志愿者连忙站起身来,微笑。年轻男人把手上的邀请函和身份证件放在台子上,又说,“我带了表妹。”
他长得好看,志愿者拿他邀请函和证件的时候多少有些小心翼翼的,她们也不过是大学生吧,容易心动的年纪。
志愿者低头在电脑系统里输了他的邀请函编号,核对了身份信息,讲起话来细声细气的。“程先生,这边需要采集参会人像,请您看一下摄像头。在这里。”
台子上一只小小的摄像头。
三五秒的工夫,咔嚓一声轻响,人像采集好了。
站在一旁怀里抱着东西的小姑娘心里微微一紧。人像采集。怎么办,她是摄像头照不到的。
好在志愿者没让她去照相,只笑说,“您好,请问您的名字是?”
她张口就想说许愿,就是向天许愿的许愿,还好止住了。
然而,这另一个名字更加羞耻。
她低头看着地,十分不自在。“……天兰仙。”
志愿者笑容一僵,不太确定地说,“抱歉,我好像没听清。”
“……天兰仙。”
“……嗯?”
“天兰仙,”许愿牙关一咬,“我的天呐的天,我的兰花的兰,我的仙人掌的仙!”
志愿者脸上露出茫然神色。片刻,连忙把表情收拾好,不太成功地对尴尬至极的许愿露出个笑,又低下头去敲键盘,把她的名字输进签到系统里。
许愿沉默着。
——算了。
——我知道我的名字好笑。谢谢你们顾忌着我的面子,没有笑得很大声。
这时候,身旁也来了一声低笑。声音好听,但毕竟是在笑她。
许愿瞥过去。“表、哥,”她面无表情,压着声音,“有那么好笑吗?”
“有。”
“……”
志愿者那边该记录的东西都记录完了,按下最后一个回车键,侧过身去,从凳子上的大盒子里拿了两张纸塞进了打印机。
两张纸都是白底,上面有事先打好的图案和模板,但一张是红边,一张是蓝边。
打印好了。
志愿者把两张纸分别折起来,仔细塞进了小塑料壳子里,又夹了系带。“您好,这是参会证和家属陪同证。”
参会证是红边,有姓名、公司名和刚才采集的照片。家属陪同证是蓝边,只有姓名,而且照片不是自己的照片,是那位参会者的照片。
在这个即将人来人往的会议中心,陪同证就是她的身份,不管到哪里去都得出示。
许愿把印着程楚歌照片的陪同证挂在脖子上,觉得很像是被他覆在羽翼之下。带着这么个东西在会场里走,见了她的人都会知道她是跟着谁的人。
像烙印。
-
开幕大会是在九点,三楼的大会议厅。
演讲台在最底下,以此为中心,厚重的红布听众椅一圈一圈地围出去,越来越高,是个漏斗状。室内灯光通明,漏斗里全是光,黑压压坐满了人,邻座间或交谈,声音压得很低。
程楚歌和许愿坐在最高一层,将会场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戴了那副伪装成无框眼镜的录像器,手里缓缓转着一支伪装成中性笔模样的录音笔,凝目望着最底下的演讲台。她在一旁捂着嘴打呵欠,另一只手拿那张塞了陪同证的塑料壳子扇着风。
手指有意无意地捏着照片上那张脸。
现在是开场词,台上发言的似乎是某个部门负责人之类的,慷概激昂,但讲的全是年年都差不多的套话,无聊得很。
许愿撑着眼皮没睡。
她偏过头去看他,他听得很认真。也真是难为了。当年还在学校的时候,他是和她一样对各种思政课和类似思政课的东西——比如校长讲话——毫无兴趣的,宁愿用来补觉。
她正要开口,他眼睛仍专注地望着大厅中央,但把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说话。
她靠在椅背上,无聊冗长的讲话里听他手上中性笔转动的声音。嗒。嗒。一下比一下轻。
不知究竟讲了多久,那个演讲的人终于是露出个十分官方的笑容,闭了嘴,大厅里一阵如雷的掌声。
许愿猜想着这掌声里究竟有几分是因为觉得那人讲得好、有几分是出于礼貌、又有几分是鼓掌的人在给自己提神。
换了个人上去。
又是一场讲话。
而且,方才那位发言人讲的东西虽然无聊,好歹声音里抑扬顿挫一样不缺,现在这位却是全程念稿,声音干巴巴的,什么起伏也没有,而且语速还慢。
许愿拿陪同证拍了拍脸,叹了口气,强打着精神,以免不小心真睡过去,错过那位嫌疑人的出场。
有时候案件调查是这样的吧,为了一点不知道会不会有用的线索,忍耐许多枯燥无味的时间。像蛰伏。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阵如雷的掌声过后,一脸职业笑容的女主持上了台,先是把前面几位大人物的发言内容总结了一遍,又说在发展计划扶持之下,我市涌现了一批优秀企业家,为各行各业注入了发展活力等等。
许愿脑袋低垂着,下巴已经快磕着胸口了。
忽然那女主持语调一变,带着某种职业性的欢欣鼓舞道,“下面,有请市级优秀新兴企业家洛斌先生讲话!”
全场掌声如雷,许愿被生生吓醒了。往下面看过去,只见一个身形格外瘦小的中年男人走上了演讲台,站在高挑美丽的女主持身边,还没到她肩膀高,活像一只矮巴巴的瘦棍子。
他像是感冒了,又或许是声音本来就很难听,接过话筒,声音有些嘶哑,听在人耳朵里,就像是用指甲轻轻划过脑袋里的一块黑板。
他讲了几句自以为是的幽默话,女主持很给面子也很有演技地笑了,场下的听众们迟缓一下,也出于礼貌给了笑声。
于是他更加得意。
听众席这边,程楚歌转着中性笔的动作停了,手指一动,按下了录音按钮。凝目注视演讲台。
女主持下了台,那位新兴企业家开始发表讲话。平心而论,没前几位那样无味枯燥。然而缺了几分枯燥,便补了几分尴尬。
这个人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小人得志的气息,先是貌似低落地絮絮叨叨着说五年前那一阵他有多么的落魄,继而话锋一转,炫耀起午岭雨公司这几年的极高利润和创意十足的新型产品,不甚谦虚地说他凭着他公司的马桶、颜料、镜子和电话机造福了社会,觉得十分欣慰。
然后颇为世故地感谢了投资帮助过他的某些贵人,又弯弯酸酸地讥讽了些落魄时瞧不起他的人。
这种人当然是很不讨人喜欢的,但是他站在灯光明亮的演讲台上,戴着特邀嘉宾的大红花,台下的人只能给他不断鼓掌。
演讲末了,有记者提问环节。
有人说他的午岭雨公司创新力十足,生产出来的马桶、颜料、镜子和电话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捕捉到消费者的迫切需求,问他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秘诀。
洛斌握着话筒,微微眯起眼睛,大言不惭地说确实有秘诀。
记者问,“这秘诀是什么呢?”
洛斌得意道,“秘诀就是——我是个研发天才。”
第53章
开幕式散了。
大会场中的参会者纷纷起身, 步上台阶,在人群中一级一级往上挪,朝着圆形大厅的出口去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多是穿的黑正装, 这么慢慢地走了,像黑蚁群迁徙, 留下一圈圈空阔明亮的红座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