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月山垂下眼帘,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仍旧继续说了下去:
“直到他去世前,也没有对我说过这么做的原因。只是不停地说着‘我好后悔’、‘我不应该逃走’、‘我应该去找那孩子’、‘我应该带她回来’……这种话。而当我问他究竟在说谁的时候……”
她抬起头,有些通红的双眼望向对面的黑发女人。
“‘加贺里’。”
带着哭腔的声音却格外有力地砸了下来。
“虽然没有听得很清楚,但我现在想起来了。他对我说的……是你的名字。”
稻见用力地闭了闭眼睛,伸手拿起了那张照片。紧接着,她的另一只手伸进挎包,取出手帕,递给了对面的高中女生。
“……抱歉,我失态了。”
“没关系,该道歉的人是我。”女人用拇指轻轻地摩挲了两下照片光滑的表面,“谢谢,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这场时隔十五年的重逢比所有人想象中都更加平静。无需多言,毕竟她们所经历的过往早已不是简单的言语所能草草概括的了。稻见和月山在咖啡厅一起吃了一顿简餐,间或谈论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以及无关紧要的回忆。
月山问她,当年她哥哥真的是因为交通事故去世的吗。
“是啊。”稻见抿了一下嘴唇,用叉子卷起意面的动作没有破绽,放在桌下的另一只手却捏得紧紧的,“那是……很严重的交通事故。”
于是月山没有再问下去了。
作为背负着升学压力的优等生,月山还要在下午去上补习班。稻见冲她笑了笑,随口问了一句对方的升学意向。本以为作为辩论队选手的女生会选择经济学或是法学,然而月山却坦言自己对理学更感兴趣。她有些羞涩地摸着鬓角的碎发,说自己的目标是东大的理学部。
“你会成功的。”稻见招呼服务生结了账,然后从桌角拿过一张便签,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如果遇到了麻烦,或者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女高中生接过便签,仔细地收进了包里,然后突然问道:
“那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的话,也可以来找你吗?”
稻见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后只听月山“噗嗤”地笑了一声,冲着黑发女人弯起眉眼,看起来确实与照片上那个小男孩有几分相似的轮廓。
“那么,等这段时间忙完,一起去逛街吧。”女高中生提起书包,嘴角高扬,“——稻见姐。”
*
降谷零走进家门,首先吸引了他注意力的是从厨房飘出来的诱人饭香,其次,便是被放在茶几上的一张照片。
“加贺里?我回来了。”他往照片上瞥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喊了一声,放下公文包后准备去换衣服。
厨房里稻见转了转身子,从虚掩的门后探出半个脑袋:“欢迎回来,零。时间正好,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好啊,做了什么?这个味道……蛋包饭吗。”
“没错,我今天在网上看到了很容易操作的菜谱,于是学习了一下。”
最近这一周,总算如愿退休的稻见在家里无所事事,便自然而然地重新拾起了过去的爱好,并且在逗狗和养花之外,又进一步向着烹饪发展。
大概谁也想不到,当年那个令黑暗世界闻风丧胆的都市传说,有朝一日会像现在这样,用那双开过枪杀过人的双手抚摸幼犬头顶的绒毛,或是捧起泥土、轻点花瓣。手心里所触摸到的也不再是粘稠腥涩的血,而是米饭、鸡蛋和蔬菜。
当然,他们更加不会想到,就在几个小时前,这双手还给一个男人系过领带。
这个把自己活成了传说的女人身上最为真实、也最为柔软的一切,全部都是只属于降谷零的独家福利。
只要想到这一点,他就会不由地产生巨大的满足与幸福感。
“我今天……见到那位月山小姐了。”
女人轻盈的嗓音打断了降谷的出神,话中提到的名字令他条件反射地转头,目光越过身侧的沙发,望向了前方的茶几。
稻见笑了笑,并不意外于降谷会注意到那张照片。
“那就是绫人君,月山绫人,我的青梅竹马。”她从善如流地为男友介绍了照片上那个叼着薯片的七岁男孩,他曾经的吃醋对象。
话音一落,没等反应过来的降谷开口说些什么,她突然又话锋一转,语调微沉:
“他死在我面前。”
勺柄与餐盘发出一下清脆的碰撞声。
“那个时候的事,说实话,我也记不太清了。大概是遭遇了袭击,父亲用力把我们推开,我就和绫人君随着混乱的人群一起跑了起来。我们一直在跑,手牵着手,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非常吵闹,但我却觉得自己什么也听不见。然后,某个时刻,绫人君突然松开了我的手,我转过头去看他,只看见了一片鲜红的血。
“再之后,我捡起了不知道是谁掉在地上的□□,对着走过来的那个男人,开了一枪。”
大概就因为这一举动,目睹了一切的那个男人认为这个七岁女孩是个可造之材。他将稻见带回了发起这场袭击的武装组织,用仇恨、暴力与愤怒作为养料,仅仅花了三年时间,教会了她如何扣下扳机、切断动脉、引爆炸弹。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并没有出错。这个天赋过人的东方女孩在掌握了力量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枪口对准了杀死她亲人与朋友的罪魁祸首。
她报了仇,离开了那个组织,却始终没办法真正获得自由。哪怕在十岁那年阴差阳错地救了月山父女一命,但她根本不敢与他们相认——她不敢回国,不敢联系尚在人世的祖父母,不敢再与过去那段美好得如同梦境一般的光明人生有任何接触。
那时的稻见也不过才十岁,唯一会做的事就只有杀人。为了能活下去,她实在别无选择。
当佣兵的日子远不是一段神秘的传说所讲述的那般轻巧。在东欧那种地方,东方人的面孔太过显眼,因此她从不能露脸,甚至要在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上掩盖住日本人的痕迹。如果有人知道了她的出身,就能轻易地查到当年的恐怖袭击,最后顺藤摸瓜地找到“稻见加贺里”的信息。到那时,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因为她的缘故而被牵扯其中,陷入危险。
显然,月山先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如此坚决地与过去划清界限。他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家人,他没有做错,稻见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去责怪他。
“你也没有做错,加贺里,你没有错。”
降谷一下子握上了女人的手背,有些冰凉的触感令他心头一紧。
“你只是……”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你只是,运气不太好。”
没错,她只是不太走运地遭遇了一场飞来的横祸,而人生就此偏离了原先的轨道。
降谷有时在想,如果稻见没有经历那次恐怖袭击,没有被武装组织掳走,她一定会像那些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在父母和朋友的宠爱下幸福快乐地长大。她会像如今的月山绫音那样,成为出色的优等生,考上最好的大学,将来也许会继承父母的衣钵,也去当个公务员,或者去学校教书——她很适合去做老师。
又或者,某天,她显露出了这份天资,于是顺理成章地进入警校,再毫无疑问地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他们会在降谷的办公室相遇,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同事。
然而,也正如夏目所说,即便有过如此千疮百孔的过去,稻见加贺里仍旧拼尽全力地走上了正路。在充满了暴力、愤怒与绝望的黑暗世界里,是她骨子里那份始终不曾泯灭的善心与正义感拉住了摇摇欲坠的灵魂,令她不至于彻底落入深渊,踏上歧途。
堕落很容易,有些时候甚至显得合情合理,但守住本心却很难得。
“这样说的话……大概我这一辈子的好运,都用来遇见你了。”
女性更加小巧的手掌反握住了降谷的手,然后她前倾身体,隔着餐桌吻上了男友的嘴唇。
“别露出那种表情了,我没事的。不如说,托零的福,我现在感到很幸福。”
“……我也很幸福。”降谷顺势按住她的后脑,让两人额头相抵,鼻尖相碰,“我非常、非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