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来的话,“稻见加贺里”这个身份应该是真实存在的,问题就是,这个出身北海道的乡下女孩怎么会与佣兵界的传说扯上关系。
安室在脑中列出了许多种猜想,看起来都合情合理、合乎逻辑,却全部缺乏可信的现实依托。
思索陷入僵局,揣在兜里的手机却响了一声。安室拿出来一看,是琴酒发来的信息,告诉他明晚有任务。
一种无端的直觉告诉他,托卡伊也会去的。
而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安室收起沉思的表情,小心地将那张照片再放回抽屉底层,熟练地在房间中抹掉自己来过的痕迹,又端着水壶离开了邻居的家。
慢慢来,不着急。
既然这阵“飓风”已经吹到了日本,到了他的国家、他的土地上,就不怕抓不住她的尾巴。
*
稻见觉得自己很糟糕。
她倒在破旧的单人沙发上,脑袋枕着一边的扶手,两条腿则搭在另一边。天花板上快要坏掉的灯泡一闪一闪,微弱的光线不足以将年轻女孩的身形轮廓完全照亮。
“……你到底怎么了?”
许是稻见叹气的频率过高,坐在桌前的白发女性终于不堪其扰,勉强从枪支保养的活计中分出一点注意力,试探地问了一句。
稻见敷衍地嘟囔着“没什么”,身上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简单来说,她离家出走了。
直接原因是那日在列车上不巧撞见了邻居的另一重身份。
稻见不是没有怀疑过安室接近自己的动机。早在他第一次撬锁进屋,在她房子里安窃听器的时候,她便已经隐隐觉得邻居与那个组织有所关联。但出于某种心态、某种情感……稻见最终选择了将这个怀疑埋进心底,并自作主张地为他准备好了辩护的理由。
她试图让自己相信,邻居是一名侦探,即便这种行为在她看来有些胆大过火,却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也许这几年短暂的平静生活确实让稻见有了一些改变。以前的她从不与任何人交往过密,因为人与人一旦有所接触,必然就会留下可供追踪的痕迹。
安室是稻见刚到东京时结识的第一个人,后来也发展为了第一个朋友,或许比朋友更多。尽管她嘴上说着拒绝的话,实际上却并不讨厌、甚至非常期望对方的接近。
就在几天之前,她几乎就要后悔了,准备收回前言,改为一句“我很乐意,日后也请多多指教”。可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个时候——
他偏偏要去乘那一趟铃木列车,还偏偏就被看见了。
都是他的错。
想到这里,稻见突然伸出手掌,一把糊住自己的脸,挡住自己颇为古怪的表情。
不对劲、她不对劲。
说到底,她究竟为什么要拉黑安室的电话号码,还大老远跑到神奈川的安全屋躲了一个星期?这是什么青春叛逆少女的行为啊?!
被人怀有目的地接近、利用、欺骗……稻见都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了。她从来都能很好地解决,不动声色地、不露马脚地……从事情的源头上解决。
她会觉得事情很麻烦、很讨厌,但她从来没有生气过。
——因为她根本不在意。
以此类推,稻见之所以会对安室的隐瞒生气,是因为她很在意。
结论已经显而易见,但稻见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然后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硌到了腰。她伸手往下一摸,捞出来一个硬邦邦的弹|匣。
“你什么时候能学会收拾一下屋子,迦南。”
“这只是个临时的落脚点。”
被称作“迦南”的白发女孩准确地接住了对方扔过来的弹匣,边语气平淡地答话,边把手|枪塞进腰后。
“你要出去了?当年的余党……还没清理干净呢?”
“嗯。”迦南点了点头,突然回头问道,“你要不要一起来?”
稻见不解:“我去做什么?”
“握上枪的话,心情会变好。”
稻见沉默了。就在迦南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只见黑发女性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一双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我和你不一样,迦南。”
她扯了扯嘴角,开口了。
“如果想要心情变好……我就得放下枪。”
*
内田圭太,日本防卫省情报本部联合情报部长,军衔一等空佐。
这就是组织这一次的目标。
“真是年少有为的军官,在进入情报本部之前就担任过航空司令部的情报课长,知道的肯定不少。”
贝尔摩德靠在保时捷的副驾驶车门上吸烟,漫不经心地说着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信息。虚掩着的后座里,稻见正在清点弹药,绷紧的一张脸上看不见笑容。
就在一个小时前,贝尔摩德坐上琴酒的车,诧异地在身旁看见了一个正在吃便利店三明治的黑发女孩。
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敢在琴酒心爱的保时捷上吃东西,而且那个脾气差劲的车主竟然还默许了。
“哇哦,你从哪里骗来的小姑娘,琴酒?”
听见声音的“小姑娘”转头看了过来。
“你真好看。”她拿手帕擦了擦嘴角的面包屑,“我觉得有点眼熟。”
“也许你在电视上见过我。”
“噢……”稻见想了一下,然后显然是想到了,“今天太匆忙,下次请给我签个名吧。”
贝尔摩德笑出了声,正想靠过去调戏一下小姑娘,还没开口,就听琴酒冷言制止道:
“别做多余的事,贝尔摩德。你也一样,托卡伊。”
托卡伊?
千面魔女一瞬间变了脸色。
她飞快地收回了伸出去一半的胳膊,改为抱胸靠上自己那一边的车窗,还把交叠起来的双腿换了个方向,仿佛在欲盖弥彰自己的失态。
“这可真是……没有想到。”
贝尔摩德喃喃道,也不知究竟是在指什么。
不过令人更加没有料到的事情还在后面。
琴酒一行人到达目标地点,与从另外的方向过来的波本汇合。一见到金发男人出现在视线里,托卡伊原本还算友善的脸色立刻变得很差。贝尔摩德轻轻挑起眉,只看见年轻女孩脑后的黑色马尾辫在眼前甩过,留给他们一个冷冰冰的后脑勺。
“你们认识?”
贝尔摩德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波本,后者坦然回望。
“我们是邻居。”
“噢?我看不止。”
波本不置可否,没有再去搭理她的试探和调侃。他对琴酒那边比了个手势,便从腰后摸出手|枪,径直往托卡伊走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夜色笼罩下的郊区深巷里发出骇人的枪响。
安室第一次真正见到稻见开枪时的模样。
她的手很稳,瞄准和射击的动作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老练。对手是现役军人,年轻力壮的男性,哪怕是个情报人员也必定不好对付。但稻见丝毫不落下风,甚至从始至终游刃有余。
安室发现,她有着非常敏锐的战场直觉和卓越的战斗反射。自己的子弹会射向哪里、对方的子弹又会从何而来……这些信息,她只要轻巧地一瞥,就能在瞬间全部掌握,然后迅速地作出反应。
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稻见只是……动作足够快又足够精准,能让手中的武器最大程度地发挥出理论上能够达到的全部威力。
第一枪命中目标的大腿,减缓了他的行动速度。
第二枪命中手臂,让他无法再顺利使用惯用手持枪。
短暂的迟滞为刺客争取到了至少一秒的精确瞄准时间,对于经验丰富又实力出众的佣兵而言绰绰有余。
但稻见的最后一发子弹尚未出膛,猝不及防来自前方的另一声枪响让她脸色一变,当即返身往警戒在一旁的安室身上扑了过来。
“趴下——!”
安室躲闪不及地被稻见压倒在地,后者就着这个姿势,单手的手肘撑在他耳边的地面上,侧过身子,左手举枪向刚才的方向开了两枪。
两发子弹逼出了藏匿于黑暗中的身影。一个看起来和稻见差不多大的白发女孩从堆放的垃圾箱后窜出来,一把拉起中枪的目标人物,护着他的脑袋拐了个弯,跑去了另一条路。
稻见紧追其后的又一发子弹堪堪擦过了目标染血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