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仲阔回头远远望了一眼:“还在大楚境内,刚过秋澜郡。”说到这,又叹气道,“很多年前,卫将军在秋澜当过郡守。”
秋澜?这个地名在颜俞脑中一闪而过,他好似听过,可又实在没力气想,只得放弃。
休息时分,两人坐在车舆里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细细说了一遍,大部分是关仲阔在说,颜俞偶尔应一两声。四城已归还,颜俞的心放下了一半,剩下的就是李未和徐谦,李未的结局他已猜到,只是徐谦······
“关将军,”颜俞说话仍是没力气,“不知徐公子,如今在何处?”
“徐公子还在安南,知夜君怕牵连到他,只让他找了一辆马车准备接应你,”关仲阔情绪也低沉,说到徐谦音调才稍微高扬些,“徐公子与你,当真兄弟情深,知夜君一说到你,他想也不想就答应了。我们走的时候,他很舍不得你,一直拉着你的手,不肯放。”
颜俞的双眼迅速瞟向别处,但眼泪还是掉下来了。
“他知道吗?我在宫里的事。”
“时间太匆忙,来不及说。”关仲阔如实回答,最后不自觉感叹了一句,“颜相是幸运的人。”
还好,还好他不知道,不然必定伤心。车舆内沉默许久,似是在酝酿某种情绪,但是颜俞没有崩溃,脑子反而愈加清醒,从头到尾把事情梳理了一遍,轻声问:“关将军说,在宫门的时候,徐奉常助你脱身?”
“是,”关仲阔回答,却突然神色一变,“糟了!徐奉常有危险!”
颜俞自然也想到了,不似关仲阔紧张,只道:“以我二人之力,不足以为徐奉常解除危难,还得尽快回到四城才是。”
“颜公子说的是。”这么交流了几句,关仲阔才反应过来不对劲,“颜公子乃三国并相,怎么又关心起徐奉常了?”
颜俞苦笑,那是徐谦的父亲,难不成自己还真的能无动于衷?但是他没说这个,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都必须把徐谦藏好。“既然知夜君也能来救我,我为何不能救徐奉常?”说到这,还是不得不提这个他们俩都小心翼翼避开的话题,颜俞知道不会有好结果,但还是要问,“知夜君呢?”
对李未的处置这两日已传遍南楚,他们尚未离开南楚,自然是听到了些风声,关仲阔动了动嘴,却没说出话来,颜俞想,不是没有好结果,是这个结果,太坏了,他不该问的。
“关将军······”
关仲阔猛然抬手,似是要阻住他安慰的话,强迫自己面对事实。“知夜君,行刺被活捉,帝君有令,醢之,”关仲阔声音已颤抖,“盛其醢,遍赐属国国君。”
颜俞一开始像是咽喉被堵住,连呼吸都不畅,随后却立刻扭头朝向车舆外头,猛然呕吐起来。
醢之,盛其醢,遍赐属国国君。
那是知夜君,是为了救他惨死的知夜君,颜俞终于控制不出,嚎啕出声。
我要杀了李道恒!颜俞模模糊糊地想,可这念头却是无比清晰。
“颜相,保重。”关仲阔扶着他坐回车舆里,时候不早了,他们还得继续赶路,一天没离开安南,他们就危险一天。此时,李道恒定然已经下令追查颜俞,再逗留下去,怕是回不去蜀中。
颜俞因着情绪大起大落,又烧了起来,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再没有知觉。
☆、文似三珠才竞爽,名如群玉气相连(范祖禹)
虽说早已有心理准备,但四城的归还还是打了赵飞衡一个措手不及,原来准备的多少计划都不知该怎么用了,竟也顾不上颜俞没回来,只脚不沾地地忙个不停,一会让人去安排城防,一会让人去清点四城的人数和物资,还得去写书表告知赵肃,喜悦的心情全被忙碌的几天时间冲散了。以至于当关仲阔带着高烧几日的颜俞出现时,赵飞衡四肢都是瘫软的。
他还以为,颜俞回不来了。
赵飞衡把事情都丢给下面人去做,自己去给颜俞准备热水和吃食,又让薛青竹去找了医师。他一看颜俞那样子,就知这一路不顺,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李道恒会对颜俞做出那样的事。
赵飞衡细细问过关仲阔,可是关仲阔也说不上一二三来,毕竟他见到颜俞的时候,颜俞就是光、裸着晕倒在床上,让他就这么推断出前因后果来实在太为难人。
医师说颜俞伤得不重,只是该处理的太久没处理,情绪又不稳定,这才烧了几天,后面按时服药,稳住情绪,慢慢的就能恢复过来了。
赵飞衡稍稍放了心,指挥着薛青竹又是干这又是干那的,满脑子只有颜俞,连关仲阔都被他丢到脑后了,还是薛青竹提醒,他才让人安排关仲阔去休息。
颜俞醒来时,已是六七个时辰过去,只感到身下一片柔软,也没有了马车的颠簸,睁眼一看,却是在一间干净舒适的房里,身后的不适感已消失了很多。颜俞忽然感到无比安心,总算有点精神了,坐起身来,却是一阵头晕目眩,想来是饿太久了,正想去找东西吃,薛青竹便推门进来了:“颜相!您醒了!”
“青竹?”颜俞多少有点惊讶,“我回到蜀都了?”
薛青竹忙忙走上前去:“还没呢,这是瑜城,是关将军带颜相回来的。”说话间,薛青竹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却又竭力克制着。
颜俞想,他们大概已经知道自己的事了,不过大家都当不知道,那就当不知道吧,于是他笑着说:“我饿了。”
“颜相稍等!”薛青竹说完便跑出去给他拿吃的了。
颜俞吃过东西,又沐浴更衣,薛青竹给他准备了一身天青色的袍子,他一换上,便自带春天,杨柳为之逊色。
赵飞衡在外面忙了一天,回来时听人说颜俞醒了,便急忙去看颜俞。颜俞又在吃饭,他这几天饿狠了,怎么吃都不够,但这顿饭也不得消停,赵飞衡想着李道恒的禽兽行径,却又不愿意提起伤颜俞的心,便可着劲儿地骂他:“我说什么来着?就应该让我和你一起去,还大言不惭说什么肯定不会出事,我看你就是幸运,碰上关仲阔救你,不然早不知死在哪里了!有通天的本事有什么用?不知道惜命!”
颜俞低头吃东西,眼眶溢满泪水,他差点就见不到赵飞衡了,现在这样被骂也是幸福的。
“就你这个样子,连我五岁的儿子也不如!”看着他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赵飞衡顿时只觉得自己一腔担忧全白费了。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担心他做什么?要不是来前赵肃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周全颜俞,他恨不得现在就把颜俞丢出去喂狗!
可是一想到他在安南的事,赵飞衡真很不得踏平安南!
颜俞还来不及为自己哀怨:“翼之,你还得帮我一件事。”
“不帮!”
“翼之!”
赵飞衡简直受不了他,烦躁地挥挥手:“快说!”
蜀军接管了瑜、玖、琏、瑶四城之后,所有带着镣铐锁链的百姓重获自由,听闻不必再修建行宫园林,浑身轻松满心欢喜之余,竟是茫然不知所措——他们已没有了家,脱下这镣铐枷锁又能到何处去?
蜀国的士兵分为小队,按批将百姓送到临时建起的粥棚去领吃食,颜俞始终放心不下四城百姓,休息了两日便要出来,薛青竹拦都拦不住,只得紧紧跟着。颜俞走至外头荒野,远远看着队伍蜿蜒而来,心中震荡,双腿早已站立不住,朝前奔去。
百姓不知这是何人,只见他衣着鲜亮,丰神俊朗,眉目慈悲,想必是救世之主吧,不少人不由自主地朝他跪了,后头的人见了,虽然不知为何,也茫茫然跟着跪,他们这一生都跪习惯了,不是朝楚便是朝蜀,真跪的时候似乎都不必在意那人是谁。
颜俞奔至百姓跟前时,面前已然跪了一大片。
颜俞心中痛极,扶起一名老妇人:“快起来!”见他们手脚上锁链未除,定是士兵们为了尽早完成护送任务,不曾顾及百姓,又转身斥道,“怎的不先将镣铐取下?”领队的小将大为惶恐,立刻转头下令,百姓因而更对颜俞感恩戴德。
后接连三日,颜俞亲自在粥棚为百姓发粮,累狠了便在棚子后头席地而睡,士兵们见了颜相如此,更不敢懈怠。
赵飞衡知道劝不住他,连连叹气,又催促着将士们赶紧安顿好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