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方瑾若没记错,唐元少说也在齐宅呆了十年,聪明不假,却是个谄媚至极的性子,从前治学的时候便将他的兄长奉承了个遍,出仕之后更不必想是个什么光景。齐方瑾在朝中学生众多,最不放心的也就是唐元了。
可偏偏,唐元一入朝,搭上的就是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帝君,一时之间飞黄腾达,荣华富贵纷至沓来,至于背后干的是些什么勾当,不提也罢。
“这几年,属国之间纷争不断,内部又是战乱不停,如今只剩魏蜀晋三国,大楚不出手阻止已是失职,你身为大楚之相,竟还自降身份,说什么收回城池,几百年前分封出去的土地,岂有随便收回的道理?”齐方瑾越说越生气,“今日若是不叫你来,你还打算做出什么事来?!”
“老师可知,属国当中已有将大楚称为南楚的,大有平起平坐之意,难道不该警示吗?”
“为下不敬,为上便不尊,你又有什么资格怪属国做错?”
唐元自然想到今日来是要被骂的,可心中不服,又不敢顶嘴:“老师,学生并非没有规劝帝君,只是此次帝君心意已决,学生,实在无能为力。”
“平时大行奉承之事,此时当然无能为力。属国之君不敬,百姓何辜!”
唐元不敢应声,讨好似的给齐方瑾倒酒,细细的水流从酒爵倒进酒觚里,本应轻松的水声此刻却无比沉重。
齐方瑾重重叹气:“朝中有你诸多兄长,你若不想毁了大楚,遇事多与他们商量,勿一味阿谀,那些宠臣奸佞之事,我齐方瑾的学生做不出来。”
唐元略一低头:“学生受教了。”
唐元一直待到夜色降临,服侍齐方瑾用过晚饭才离开,齐方瑾吩咐徐谦送他。
“兄长。”徐谦对着唐元一礼,不知从何时开始,齐方瑾的弟子均以“兄长”称呼先入学的师兄,而不必论年龄大小,齐方瑾收了太多学生,他自己都记不清该是排到第几了。徐谦只见过唐元几次,对他印象很淡,但该有的礼数一分不少。
魏渊跟着行了礼,颜俞却不动,他不认识那人,行礼多怪呀,徐谦唤他一声:“俞儿,来见过兄长。”
颜俞眼睛转到徐谦身上,又忽的飞走了,嘴里却没有发出声音。
俞儿?是老师最宠的那孩子,在颜俞小的时候,唐元见过他几次,却不想几年过去,这少年竟是这般好看了,那一双丹凤眼长得实在是好,就算没有这一双眼,这皮相也是上佳,十几岁的少年,桀骜不驯,潇洒天成,当真人间绝色。唐元笑道:“我这小师弟倒是真性情。”
徐谦知道唐元这是客气,也不好计较颜俞这小脾气了,却问:“敢问兄长,我父亲可还好?”
唐元心中猛然顿了一下,徐谦的父亲曾是齐方瑾门下弟子,还是最受齐方瑾赞赏和倚重的一个,唐元背地里不知腹诽了人家多少回,但这会还是笑着道:“一切都好,只是十分思念你。”
徐谦笑道:“兄长慢走。”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改了前面一点而已
☆、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苏轼)
待得唐元离开,徐谦责怪似的对颜俞道:“你今日不是紧赶慢赶去看人家?怎的让你行个礼,还难为你了?”
“我去看是因为好奇,不愿行礼,是因为不相识,这有何相干?”颜俞仰着脖子反驳。
“兄长莫要与俞儿争,争不赢的。”魏渊笑道。
颜俞撒娇似的抱着魏渊:“俞儿厉害吗?”
魏渊不答,只浅浅地笑。徐谦摇了摇头,他心中沉重,这点小事分不了他的心:“若是今年真的开战,不知又要浪费多少财力物力。”
魏渊拉住颜俞,和徐谦一同往回走:“该来的还是要来,世人贪心不足,天下便不得安宁,待得大家都打疲了,便不会再有战争了。”
“兄长说的不对。”颜俞开口道,“这一批人打疲了,又会有另一批没打疲的人掌权,天下治乱循环,要我说,还是应该趁早扶持起有德行的明君,这样天下太平来得快一些。”
“胡说八道什么!”徐谦训道,“这是大楚的天下,要扶持谁岂是你我可以定论的?你眼里还有没有正统?这话若是让老师听见,今晚就可以让你滚出齐宅!”
魏渊也惊呆了,平日里颜俞也没少指责帝君,但是这回却直接摆明了要另扶君主的态度,这是摇着旗子说自己要造反啊,也不怪徐谦生气。
颜俞猛然停下,没有回话反驳,却是一脸委屈的表情,魏渊不忍苛责,求情道:“兄长莫怪俞儿,俞儿还小,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徐谦看向魏渊:“你真的觉得他还小吗?”
魏渊明白徐谦的言外之意,能说出这些话来的人,即使没加冠,心智却是足够成熟的,更何况,帝君若要问罪,哪里还用得着看年纪呢?
徐谦脸色缓了缓,没有再说什么,可是颜俞不是委屈,以往他不是没挨过骂,比这严重的也不少,只是他越来越明白了,徐谦说的,并不对。
魏渊生怕颜俞要逞强,最后又争执不休,若是只有他们几个也罢了,若是老师知道了,还不知道得成什么样。这般想着,魏渊便将颜俞拉到了自己另一侧,把他和徐谦隔了开来。
颜俞倒不在意,徐谦却不知怎么的,看到魏渊这样的动作,身体忽然一僵。
魏渊随口找了个话题:“想必这回还是李将军。”
“嗯,”徐谦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关将军刚出了事,应是去不了了。”
“若是当年······”
“渊儿!莫要再提了。”
“······我失言了。”
颜俞模模糊糊地听着那几句话,心里一个劲地想跟徐谦争,你还知道关将军出了事?这不就是那位帝君一手造成的吗?这位天之子不知做过多少令人不齿之事,鲜廉寡耻,荒淫无道,他才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人是帝君。
可是颜俞知道,即便他说的是事实,徐谦也会认为帝君便是帝君,肯定还要搬出老师来,说什么老师授你诗书,教你礼仪,便是要你将来为人臣,规劝帝君,以正朝纲。
呸!他才不稀罕正那荒淫无耻的朝纲!
想到这,便没有心情争辩了,再回过神来,两位兄长已不再说话,耳边依稀还留着魏渊最后那句“莫再谈国事了”。
平日里,齐方瑾是不与学生们谈论政事的,最多只会说些以前贤君与能臣的事例教导他们。他们几个尚未出仕,对于政事一知半解,平时私下讨论就罢了,也不会搬到台面上与齐方瑾说。
但是这一天,齐方瑾不知怎么的,竟在早课时提及了帝君出兵扬春一事,并让他们各写一篇文章作为本月考核。
这可太稀奇了,颜俞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眼看着老师离开书室,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老师是何意。最先动起来的是颜俞,魏渊忍不住笑:“倒是合了俞儿的意。”
徐谦也提笔:“罢了,写就是了。”
徐谦自帝君德行开篇,话语中多有规劝之意,又认为当今朝中臣子劝谏不足,故而未能正朝纲,明政治,思想与齐方瑾一脉相承。
魏渊则已批判世人开篇,未将落脚点放于帝君,但处处暗指帝君好抢夺,造成民不聊生之态,后直说天下因帝君之弊病入膏肓,救人不若自救,有为不如无为。看法虽与齐方瑾有异,但言辞平和,颇有“任世人如何评判我自岿然不动”之感。
两位兄长都不紧不慢的,只有颜俞心里憋了股气,一个劲埋头狂写,他自然知道这宅子里头不可能有人认同自己的想法,可是他要证明自己是对的,他要留着这证据,十年百年乃至千年之后,让历史来证明他是对的。
颜俞没吃饭,自上午一直写到傍晚,洋洋洒洒好几页,跟从前的敷衍了事截然不同:“自天下始,能者居之,李氏荒淫无道,锄尽忠良。丰立八年,帝君尚为太子,为霸占弟媳,构陷亲弟在宫中行凶;丰立十年,为修园林,驱赶京郊一百八十户农人,致使百姓流离失所;丰立十四年,因与卫岚将军有过节,在其出征途中将其斩杀,反诬其意欲谋逆,卫家三代忠名毁于一旦,至今不得平反;今年春三月,登基未满一月,大兴土木,修建行宫,要求各地进献女子。李氏所为,不得民心,此列不及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