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这一回,国库又要掏空了。”
秦正武瞥他一眼:“不是正合你意?”他从前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在外头远远闻着味道就想吐了,却硬被徐谦按着进来了:“他们为你出生入死,你却连看他们一眼都不敢?”
秦正武想,大概以前也没有什么君王这样来看过士兵,他想统一四海想了十几二十年,看这么一回就再也不想打仗了,更不要说什么屠城。
士兵们见着帝君同徐相一起来了,纷纷要起来行礼,秦正武赶紧挥手:“免礼!诸位今日都是我大晋的功臣,不必多礼!”
有一个刚被送回来的伤兵,额头处破了,一边包扎一边兴奋地喊:“帝君,咱们就要攻破安南了!”
“好,待攻破安南,各位想要什么,予统统都给!”
“多谢帝君!”营中的道谢声此起彼伏,听着欢喜得不得了,哪里像打仗的样子?
赵飞衡不是第一次和项起打了,他早知道自己不能赢,但是战死,是他的归宿。
城门打开,门外的晋军惊愕了片刻,随即如翻滚的浪潮摧毁大坝一般涌入,最开始进入的那部分人还没迈开步子,便被马上到赵飞衡一剑封喉。跟随赵飞衡出城迎敌的将士一手控马,一手挥剑,很快就将第一批晋军斩于马下。
但是他们早就知道,晋军是不怕死的,也是杀不完的。
项起就在城门外,一样骑在马上,等着赵飞衡。
前番见面还能劝几句,这几回下来,赵飞衡的倔脾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项起不再多言,策马向前奔去!
两军对战,周围已是喧嚣一片,尘土飞扬,赵飞衡借着火光辨认项起的方向,同样疾驰向前,丝毫不避!
刀剑在摇曳的火光中铿锵相撞,双方都是竭尽全力。项起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慨然,赵飞衡分明不如他,又强撑了这么久,此刻却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实在令人佩服。
赵飞衡不知他心中所想,仍是继续往前,长剑挥舞,用尽他所有的招式和力气,只为伤到对方一分一毫!
赵飞衡奋力挥出一间,只听得利刃划破衣服的声音响在耳畔,但他能感觉到,他的剑必定划到了血肉。
果不其然,项起说了一句:“好身手!”
“那便快快受死!”
两人这样打了几十个来回,赵飞衡拼着一死,竟没有落下风,周围惨叫声不绝于耳,根本分不清敌我,而天,就要亮了。
火灭了许多,赵飞衡反倒能看清项起了,他拉着缰绳,握剑的手不住颤抖,战衣破了几处,他自己也数不清被伤到几次了,只看见身上的布料正不断洇出血迹。
但他分明也伤到了项起,哼,赚到了!
赵飞衡如此想着,双腿一夹马腹,再次冲杀上去!
可力量也不是无穷无尽的,他的双眼分明已经看到项起长枪的寒光,却挡不开,也避不开,那尖尖的枪头,直朝着自己而来!
赵飞衡盯着项起,嘴里闷哼一声,却终于从马背上滚落。失重那一刻,他看见安南高高的城墙上,他当初亲手立下的那面战旗,在战火与风声中被斩落,在这片尘土飞扬中,它是最鲜艳的色彩。而这抹亮色,却飘飘荡荡,和他一起落在了地上。
地面的火焰突然升高,“轰”一声,吞没了他的战旗。
赵飞衡再也支撑不住,眼皮不可控制地合上,最后一刻,他看见安南城墙的背后,一轮旭日正喷薄而出。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张泌)
“传闻帝君刻暴少恩,倒也不全可信。”徐谦一路跟着他,发现这位大晋帝君从伤员营中出来便红了眼眶。他原本只想让秦正武去看一看,却不想,秦正武在里头一呆就将近一整晚,那些受伤的士兵竟也不睡,就这么陪着帝君说话,徐谦都不好意思开口让他回去。
秦正武进了营帐,哼了一声:“怎么?看予的笑话让徐卿很开心?”
徐谦低头笑笑,缓缓撩起襟袍跪下,他入晋一年有余,却是第一次主动跪秦正武:“体恤百姓,怜悯士兵,厚爱苍生,因他人之苦而有悲痛之感,此乃帝君之相。”
秦正武有些发愣,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连叫他起来也忘记了,冯凌进来时见徐谦这样跪着,以为秦正武在问罪,心中不由得一牵:“帝君,这是?”
“徐卿快快请起!”秦正武终于反应过来,伸手虚扶了他一把,冯凌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扶住徐谦:“兄长。”
徐谦用眼神示意自己没事,才问:“怎么了?”
“帝君,城开了。”
秦正武的悲伤顿时消散一空,笑道:“好!此次攻下安南,徐卿功不可没。”
徐谦笑笑,眉眼间却是有些担心:“只要帝君记得答应我的两件事就好了。”
夜间,颜俞从梦中咳嗽醒了,一阵接一阵,声音又急又猛,双脸憋得通红,眼泪直流。
魏渊闻声而来,被他这个模样吓了一跳,赶紧端了碗水到他床边去,但是颜俞这个样子,还怎么喂得进水?
“俞儿,俞儿,你看着兄长。”魏渊紧紧抓着他的手,“兄长在呢,你怎么样?”
颜俞似乎想说话,可是咳嗽声一直不停,连吐字都不成。
“你别担心,凡事有兄长。”
“安南······我梦见安南······破了······”颜俞断断续续地说着,忽然一小口暗红的血喷在魏渊手上,湿热刺眼,“翼之······翼之······”
魏渊赶紧把他抱起来,手忙脚乱地把血给擦了,一开口,鼻音浑浊:“俞儿做梦了,不能当真的,翼之身经百战,安南城防坚固,不会轻易破的,别想太多了行不行?”
“不是轻易,是他,他破了安南,他什么时候来,来杀我······”颜俞一句话没说完,竟是晕了过去,魏渊慌了手脚,从前没有这样过的:“俞儿,俞儿!你别吓兄长!快来人!”
颜俞到那些话魏渊自然不敢随便在外头说,只是一边担心他,一边担心赵飞衡,六神无主了好半天。
两日后,赵飞衡战死安南城破的消息传回蜀都。赵恭茫然失措地瘫坐在地,赵飞衡战死,颜俞两日没有醒来,他没有人可问了。
魏渊听闻,双手忽然就抓紧了袖子,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有震惊,也有悲伤,还有担忧,可是这些情绪里头又夹杂了些暗喜,他不知道这对不对,只是吩咐薛青竹,别告诉颜俞。
“小人明白的。”薛青竹照顾了颜俞两天,眼前这个已经够让他忧心了,现在连将军也死了,他心中悲苦不已,却还要隐藏着。
魏渊听颜俞提过薛青竹过去是跟着赵飞衡的,此刻也能推知他的心情,但他说不出安慰的话,只得拍拍他的肩,道:“辛苦了。”
等项起收拾好安南的残局,秦正武一行人才进城。城中的百姓似乎是有了经验,这一回平静得很,既没跑又没叫,反正蜀军晋军都是一样的,不要杀人抢财就好了。
项起向秦正武报告完了所有事情,徐谦的目光才不经意地跟他对上。
“徐相请。”从殿中出来,项起引着徐谦前往安置蜀军将领的地方。
徐谦在后面跟着:“多谢项将军。”
“谢倒不用,律法规定嘛,不要滥杀无辜,赵飞衡这人除了是蜀军以外,也没哪里不好,不过这消息放出去还挺管用,蜀军哗啦啦地就降了。”项起带徐谦进到一个单独的房间,“他就在里头,肩上和腿上都伤了,应该伤不了人。”
“无妨,我也不至于弱到任人宰割。”
项起知道徐谦要单独见他,便识相离开了。徐谦掀开帘子,只见赵飞衡一脸苍白地躺在床上,旁边什么也没有,想找点东西当武器都不行。
“赵将军。”
赵飞衡是昨天晚上醒来的,他失血过多,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便知道安南破了。可是晋军不杀自己,还包扎喂饭,端水送药,他倒想拼着一死也不接受他们的好意,但是项起居然拿安南城里十万俘虏的命威胁他!
“你谁?”赵飞衡虚弱地问。
距离徐谦与赵飞衡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十三年了。那是在蜀王宫里,但那时他们谁也不注意谁,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要不是项起提前告诉徐谦这就是赵飞衡,他也未必认得出来。
来人并没有回答,赵飞衡也不放在心上,却不想,那人竟是几步上前,按住了他肩上的伤口,痛得他嘶叫起来:“你动私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