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悠感到奇怪,“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有人捅上去?”
“谁敢说?没人敢说。为了这事,我一天跑了五六回派出所反映情况,结果他们把我当老赖,连户籍都不给我办,你说窝火不窝火。”
王文贵摇头慨气,“这群人后台硬,有靠山。谁敢去举报,家里第二天就被砸得稀巴烂。村政府没几个是好人,现在河已经让他们挖干了,再挖下去,也就没沙了……”
听过王文贵的描述,林悠和沈一安都有预感,实际情况只会比王文贵说的更糟,而不是更好。
离开王文贵家,两人驱车前往采砂地勘察。
马家村不大,只有一千多户的人口,因江安河流经此地,才吸引了这一批投机商人。
这些年,非法甚至盗采河砂的行为在各地屡见不鲜,那些一家独大的沙场,基本都是靠着暴力手段垄断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过去这二十年,很多人都靠着采砂发了大财。
也难怪人说采砂业是「马达一响,黄金万两」。
再走几百米路,便是千疮百孔的河道。主干河道基本已经干涸,只有零星几座沙丘浮在沼地上,裸露的河堤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缺口,唯一的采砂船就停靠在低岸边,因为水流量不达标而没有在运作。
两人下车在岸上站了一会儿,沈一安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滥挖河沙会使河堤失去保护,河床出现深坑。现在是没什么,但到了雨季,水一涨一泡,河堤就有可能坍塌,引发洪涝灾害。”
联想到这些年频发的地质灾害,林悠说:“所以不是天灾,是人祸。”
沈一安点头,“没错。”
人类怎么对待自然,自然便如何回馈人类。
林悠问:“非法采砂的事情归哪个部门管?”
“水利局,河道管理局,公安局,村政府……都能管。”
沈一安说:“现在有两种可能,要不是他们对此完全不知情,要不就是监守自盗。”
“如果是前者,问题还好说,如果是后者……”
林悠噎着没有说下去。
沈一安点头,语气凝重,“所以我说这是个大案子。”
离开马家村后,两人第一时间去到市局和周姐汇报调查进度。
“李汉山的姐夫姓钱,这个混凝土公司的老板也姓钱,应该跑不了是一家人。而利康这个空壳公司,应该是他们专门用来洗钱的公司。通过这几天的走访了解,我们初步推测,这个由钱某创办的采砂协会,是个具备有黑恶性质的民间商业组织。他们不仅垄断了当地的河砂业,还坐地起价,强买强卖。按照目前现有的规定,具有合法资质的标段船只可以在每天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进行常规采砂。但村民反映,马家村河段采砂基本是日夜运作不息。标段船从船厂出发,在江安河的各段采区内流窜作业,大肆盗采河砂,牟取暴利。”
沈一安掏笔在白纸上写了几个数字,“我简单算了一笔帐。一条普通采砂船,每分钟能采50立方的河砂,那么正常作业一天,就能采得万立方米的河砂。按目前每立方米50元的市场均价计算,采砂船只要运作一晚上,净利润就能达到一百万。当地人说船厂日进斗金,看来是真的。”
周姐在听,也在思索。
这个利康公司背后究竟会牵扯出多少人不得而知,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查还是不查?
沈一安提出,“这个案子如果真要查下去,只有我们两个人肯定是不够的。”
周姐也清楚这一点。但现在并不是公开透明的侦办阶段,如果调动市局的警力,很可能打草惊蛇。采砂协会能够做到现今的规模,执法部门至今也没有动作,可见政府部门里一定有他们的保-护-伞,这一点毋庸置疑。
周姐说:“这个情况,我要和上级汇报一下。你们先按兵不动,等我的消息。”
走出市局的高门石阶,天色将晚,落日余晖照在庄严国徽上,沈一安问林悠,“你回所里吗?”
想到林文彬可能会去单位蹲她,林悠说:“我还有别的事情,自己打车走吧。”
沈一安见她拿出手机在写信息,欲言又止,最后转着车钥匙走了,连句再见也没说。
两人往后还要搭伙办案,有些事情摊开了说反而累赘。
人际关系一旦变了质,就回不到从前了。
林悠边下台阶边给訾岳庭写信息,问他下课了没有。
信息发出去没几秒,电话就打进来了。
“你下班了?”
“嗯。”
“你小叔没去派出所堵你?”
林悠说:“我来市局汇报工作了,他不知道。”
电话那边有推动椅子的声音,“那你等一会儿,我去接你。”
“不用。我打车去找你吧。”
訾岳庭告诉她,“我在家里。”
今天他请了一天的假,醒过酒后就闷在家里画画,也没出门。
半个小时后,林悠打车到了荷塘月色,小区的门禁很严,外来车辆必须报门牌号才给放行。
訾岳庭给她开门时,身上还穿着工作服,是件白大褂,上头蹭满了斑驳的颜料。
“你在画画?”
“嗯。”
他低头把身上的工作服脱下来,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吃饭了吗?”
“没。”
“那我煮点面条。”
上楼时,林悠小心翼翼问:“我晚上能不能住在这儿?”
她不想回家,也不敢回813小区,害怕林文彬会去那边堵她。
訾岳庭转身说了句,“求之不得。”
回到三楼,訾岳庭挽起袖子开始煮面,林悠坐在沙发上,有些郁闷,“但我没有衣服换。”
訾岳庭没转头,“你把钥匙给我,吃完饭我过去帮你拿换洗衣服。”
林悠突然心动,走到厨房,悄悄从背后抱住他。
他的体温一贯比她高半度,身上还有轻浅的松节油味。她从前觉得这味道有些刺鼻,像是新装修的房子里的工业树脂味,是陪他坐画室坐久了,渐才习惯的。
林悠说:“好在有你陪我……”
爱情这件事,终于不是她一个人在坚持。
訾岳庭开火煮水,转身抱着她问:“你今天下乡怎么样?”
林悠皱了下鼻子,“累。”
是心累。
关于调查内容,她不能透露,但精神上的疲倦,他却感受到了。
强占河道横行不法的土财主,赚得钵满盆满,本本分分遵纪守法的老百姓,却只能住在漏雨的平房……是,任何社会都不可能完全没有矛盾的存在,但这些真实发生身边的案件,同样发人深思。
像马家村这样的村子在全国有多少个,难以想象。
察觉到她不想说工作,訾岳庭也没有继续问,沉了口气,和她说:“这只是一份工作,是你会碰到的无数案子中的一个案子,没必要把自己搞得心力交瘁,知道吗?”
“嗯……”
水开了,訾岳庭松开她,往锅里下面,又敲了两个鸡蛋进去,手法熟练地顺着沸汤打散。
“去拿两个碗,两双筷子,准备吃饭。”
他煮的是清汤挂面,只放了点虾米紫菜和葱花,味道比较清淡。冰箱里还有夹江腐乳,他夹了一小碟放桌上,给她调口味。
林悠坐在餐桌前,出愣了好久,半天没动筷子,是在想事情。
訾岳庭问:“怎么不吃?”
她拾起筷子,挑一缕面条,说:“桌子高,坐得有点不习惯。”
“过两天,我去换张桌子。”
林悠看他,“你这么听我的话?”
訾岳庭说:“居家,舒服最重要。”
他已经过了那个会为窗帘的颜色,地毯的材质而吵架的年纪,也没有那么多情绪要发泄。他宁可将那些躁动不安的情绪都攒起来,交由画笔去诠释。
吃过晚餐,訾岳庭换了身行头,去帮林悠拿衣服。
临走前,他把大门的门锁密码告诉给了林悠,和他的手机密码一样,是小檀的生日。
林悠站在一楼进门的走道边看着他换鞋穿外套。
“我和你在一起,小檀会生气吗?”
訾岳庭换好鞋,走过来,捧起她的脸说:“她是我女儿,但我不会干涉她的人生。同样的,她也无法干涉我的人生。”
“如果她不肯接受我呢?”
訾岳庭说:“我一样会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