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改一幅画远比画一幅画要难得多。
反正今日无事,訾岳庭便在画前坐下来,伸手要笔。
头一回做范画,另一个学生也好奇地凑过来看。
訾岳庭没有急着动笔,而是先将色盘看了一遍,摸清了他常用的是哪几个颜色。
“你是哪儿的人?”
“福建。”
“在当地学的画画?”
“嗯。”
訾岳庭了然。
“南方的学生,我见过挺多的。南方考学的传统是先在白纸上上一遍黄调子。有一阵子国内很流行这样画画,但是看久了,不好看,整个调子很粉,荧光色用得太多,没有重点,也不精致。你现在基本功有了,可以抛开考学的那些技法,多看看大师的作品。”
訾岳庭转头问他:“你有没有喜欢的画家?”
学生答:“卡拉瓦乔。”
“喜欢他的哪幅画?”
“圣母之死。”
“喜欢文艺复兴和宗教故事?”
“嗯。因为很神秘。”
訾岳庭点了下头,“我也喜欢卡拉瓦乔,特别是那幅《酒神》。”
他玩笑,“每次喝酒前我都会拿它出来拜一拜,挺灵验的。”
言归正传。
坐下后,訾岳庭仔细观察面前的画,细致到笔触和用色。
“你的画风其实比较像法国纳比派,爱德华·维亚尔,你可以去了解下。试试彻底抛开透视,从纯装饰的角度去处理画面吧,或者画点彩。你现在的风格和文艺复兴离得太远了,卡拉瓦乔的画面基调是昏暗的,无论是壁画还是油画,黑色的占比永远比白色多……”
另一个学生问:“因为那时候还没发明电灯吗?”
訾岳庭说:“因为卡拉瓦乔创造了明暗对照法。在他之前的画家,很少有人会在画上加上阴影和光线,所以整个画面很平,没有立体感。就像国画中的白描,只有形,没有状。等你们开始修西方艺术史,会讲到这一课的。”
工作是最好的排遣手段,人一旦忙起来,注意力便不会死盯在同一件事上。
改完画,訾岳庭站在工作室门口吸烟。现在才下午三点钟,天却已几近全黑。
早上只是天阴,过完正午便开始狂风卷暴雨,越下越恐怖,坐在工作室里面,都能听见铁皮卷帘门被风刮得哗啦作响的声音。
訾岳庭正犹豫是否要打电话给许彦柏,问问他们路上的情况,电闪雷鸣中,电话打了进来。
“小舅,我们刚下高速就遇上了泥石流,现在路封了,我本来打算去附近的镇子歇一歇,没留神开进条泥洼路,车子抛锚了,陷在里头出不来……”
訾岳庭问:“你们现在在哪?”
“在汶川附近,快到理县。”
“定位发给我。”
訾岳庭转身回到工作室,拿起伞和车钥匙,一刻都没有拖沓。
“给拖车公司打电话了吗?”
“没有。这天气,叫了拖车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
“我来联系。你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等我过去。”
挂了电话,訾岳庭问学生,“后面几天还来吗?”
戴助听器的学生点头,“来。”
另一个学生像是不怎么确定。
訾岳庭把工作室的钥匙交给了那个戴助听器的学生,“我接下来几天可能不在。钥匙给你,要过来画画,就自己开门。”
开车赶到理县的时候,已接近傍晚八点,一路上,雨都没停。
由于突发山洪泥石流,317国道被阻断,已封停车辆通行。武警正在连夜抢修路段,什么时候路能通,要不要继续往前开,都还是未知数。
现在天黑透了,冒雨开三个多小时的夜路回城,危险系数太高,不如在理县暂歇一晚,一切等明天白天再作打算。
车子抛锚后,许彦柏和林悠两人搭车去到附近的甘堡藏寨避雨,而訾岳庭先去给他们处理抛锚的车子。
超过一百公里,不在保险公司的业务范围内,拖车公司他联络了几家,都要得等雨小了才能派车过来。訾岳庭只有冒雨先将两人的行李搬到自己车上,心里不忘数落许彦柏,车子底盘低,还敢开这种路,果然还是年轻,毫无生活经验可言。
寨子里没有正规的酒店,只有农家乐和民宿。但因天气缘故,半途决定歇在藏寨的游客还不少,问了几家民宿,都是满客。最后他们只有借住在藏民家的大通铺里,男的一间屋,女的一间屋,五十块住一晚上。
藏寨的屋楼依山而建,海拔少说也有一千多米,雨后的空气湿润,氧气密度小,訾岳庭提着两人的行李走了百来米的石头路,开始有些气喘。
到了藏民家,许彦柏和林悠围坐在炕上,边吃零嘴在看电视,心情看起来一点儿没受影响。
訾岳庭扔下行李,口气很不好,“你们出发前没看天气预报?”
许彦柏说:“早上出发的时候天是晴的,没下雨……”
“你是谁?下不下雨由你说了算?”
许彦柏没见过訾岳庭生气,他就是怕被训,所以才没敢找许哲民来接他。
而林悠呢,白白净净的巴掌脸缩在冲锋衣的领子里,眼神里藏着畏怯,根本不敢看他,活脱像做错事的小孩。
毕竟是在人家藏民的家里,訾岳庭忍着没发火,问两人,“吃饭了没有?”
“等你来,一起吃。”
许彦柏提起面前的红塑料袋,装没事人,“小舅,这个猫耳朵好吃。油炸的,香。”
訾岳庭把湿外套脱下来,晾在椅子上,说:“先去找饭吃。”
三人轻装简行出门觅食。
半山的雨倒是歇了,有藏民在街边摆起了石板烤串,扑鼻一股子胡椒面的香味。许彦柏闻着味道,馋了,停下说要买几串尝尝。
“鱼排,火腿肠,还有韭菜……都要,给我多撒点辣椒面。”
许彦柏问林悠,“你吃什么?”
虽然出发时他们买了干粮,但面包吃起来多没味道。林悠也有些饿了,禁不住烤串的香味,舔了下唇,说:“火腿肠,年糕……都来点吧。”
“小舅,你也来点儿?”
訾岳庭站得离石板摊很远,摇头说不吃。他倒不是嫌弃不卫生,而是来得急,没带换洗衣服,不想被熏得一身孜然味。
许彦柏吃得津津有味,还在为他考虑,“这么晚了,肯定没饭吃了。不过我包里带了方便面,可以垫肚子。”
寨子里黑灯瞎火的,他们也都不认识路,与其乱跑,不如回去藏民家里,问问他们有什么食材,烧一点。
訾岳庭没什么食欲,开车累,加上最近烟抽得凶了,从早到晚都没胃口。
回到藏民家里,訾岳庭问男主人要了壶热水,三人一人泡了一碗方便面。
男主人人还挺好,给他们送来一壶刚煮好的咸酥油茶,说不要钱。
这屋子说是客厅,其实也就是进门的小厅。右边一排炕,上头铺着花花绿绿的藏式棉被,伟人像高挂在墙上,辟邪镇宅。墙边柜摆了台32寸的小电视,乱七八糟的杂物全堆在墙边,虽然是水泥地,但打扫得还算干净。
电视里正好在播有关泥石流的最新情况。
訾岳庭看着电视,说:“要是你们再往前开个二十公里,现在上新闻的就是你俩了。”
“舅,我跟你说我谨慎着呢。一路都在听广播,听到说毕棚沟那边泥石流了,就没往前开,不信你问林悠。”
“是,你是没往前开,那怎么开到的泥洼地?”
许彦柏怨声载道,“唉,我不是想去理县歇一晚嘛。县城里的条件好些,有酒店,国道封了,导航就让我走那条路……这种突发情况,我也想不到啊。”
方便面咸,酥油茶也咸,訾岳庭只喝了半碗,便去到外面吸烟。
民宿只有两间屋子,他们和男主人睡一间屋,而林悠和男主人的女儿住一间屋。
许彦柏累得眼皮打架,吃完泡面就回屋睡觉了。林悠从登山包里翻出洗漱用品,去到外边,打算用门口的水龙头刷牙洗脸。
訾岳庭正好在洗手,见林悠走出来,于是让开位置给她。
林悠全然当做没看见他,拧开水龙头,挤上牙膏,开始刷牙。
一直到林悠刷完牙,用毛巾洗干净脸,訾岳庭都没走。他在檐下抽烟,正好一根烟的时间,等她。
林悠把湿毛巾挂在脖子上,也不看他,洗漱完就转头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