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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帘子,孟棠时也知道那个校尉在看他,那双眼睛太剔透,所有的情绪和心思都清清楚楚的写在里面。
言笑晏晏的晏,数九重寒的重寒。
那个数九天为他下河捡玉锁的少年,冻得发抖还对着他笑。
其实那天孟棠时是故意从家里溜出来扔那只玉锁的,他恨透了父亲刚给他的这个生辰礼,他很难过。
然后遇到了晏重寒,他明明在笑,但晏重寒却问他为什么难过,他第一次被人看穿情绪,又惊讶又紧张,只好说自己的玉锁掉到了河里,那只脏兮兮的手又把玉还给了他,连带着三冬里的一捧暖意。
他便挂在脖子上,再也没扔过了。
到轸阳城府衙时天已经黑了,晏重寒利落翻身下马,将孟棠时拦在阶前。
他低头看他眼睛,认真道:“我很喜欢你。”
汴京的寒冬和轸阳的盛夏,此刻时光仿佛突然在眼前重叠。
“那你会喜欢我多久呢?”
孟棠时像当初一样开口问他。
晏重寒看着他笑了起来,原来他是记得的。
“如果从我十三岁开始算,那就是六年。”
檐下的灯笼烛光洒在他们身上,罩了一层淡金色的光华。
“如果从现在开始算,那就交给你来记。”
孟棠时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轻声开口,“我知道了。”
晏重寒看着他进门后,心满意足地打马离开。
岑予月飞快从墙上跳下来,“公子!你答应那个铁壳子了?”
岑予月一直觉得自己说话挺直白的,没想到还有人比他更直接,直接就表白了,但感情这种事直接一点或许能少很多麻烦,他虽然被震撼了一下,心里还挺欣赏晏重寒的。
孟棠时转头,“我说知道了,并不是答应。”
岑予月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孟棠时又轻声道:“他也没有要我答应。”
“喜欢谁是自己的事情,就算付出了什么也不该去要求对方。”
“可求而不得不应该会很难过吗?”岑予月觉得人的感情很是奇怪。
孟棠时看了他片刻,问道:“你可曾有过什么期待?”
“期待?”岑予月想了想,“嗯……我每天练功就会期待着达到新境界。”
“如果没有达到呢?”
“你付出了那么多努力,消磨了那么多光阴,却没得到想要的结果,你会后悔吗?”
岑予月摇头,“不会,因为我愿意。”
“所以你所做是为求,并非得。”孟棠时微笑着说,“因此求而不得也不是一件难过的事。”
“是吗?”岑予月咬了咬嘴唇,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孟棠时反问他,“那你练功的时候觉得高兴吗?”
岑予月笑答:“高兴!”
“这就可以当做回报了。”
“武学一道不涉爱恨。”岑予月挠挠头发,“人也可以这样吗?”
孟棠时笑了笑,没再说话。
当然不可以,很多人付出了感情,就会期待对方能回应自己,如果没得到想要的结果,总不免委屈失望,乃至于憎怨。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猛士敢于抓住一切机会求偶。
☆、第九章 白茗
飞沙关左侧的张潭郡虽然举目四望尽是黄沙戈壁,但曾经也繁盛过一段时间。
张潭郡毗邻山戎部,山戎是胡虏部落里的中立派,常与启周贸易往来,当初的商道上也是驼铃阵阵行商不绝的景象。
如今商道被沙匪把持,过往商旅就越来越少。
孟棠时找章桐升批了文书,将农耕事宜交付给了府衙的几个主簿,便带着岑予月从轸阳南下,拜访张潭郡守张溢。
他才刚出轸阳郡没多远,就看到张溢已经带着护卫等在路口了。
白发老人远远就朝孟棠时行了一礼。
他身为从四品郡守,如今已是花甲之年,于情于理都该晚辈行礼的。
孟棠时快步上前扶他,“张大人快请起,在下六品小官受不得的。”
“孟大人记得我张潭,已经难得,万里黄沙能遇个同僚自然也不必遵循官场条例。”
张溢也自知此地是个麻烦,以往来漠北的官员往往都是绕行。
孟棠时回礼道:“下官惶恐,怎敢劳烦张大人出城来接。”
张溢叹息一声,“孟大人不知,张潭郡荒漠无边,容易迷失方向,且有沙匪横行,若是孟大人有个什么闪失,那老夫可无颜去见孟相。”
孟棠时听他提起孟槐序,便扶着他到马车前。
“既然张大人和家父是故交,那就更不用和我见外了。”孟棠时亲切笑道,“不瞒张大人,下官此行就是为匪患和漠北商道而来。”
张溢闻言目光微动,拍了拍孟棠时的手,慈爱笑道:“棠时远道而来,不如跟我回了张潭再好好聊聊。”
“多年不回汴京,老夫梦里都是淞禾斋的水塔糕,可得辛苦你来陪我多说说话。”
孟棠时把他扶上马车,笑着应:“好。”
张潭郡地处大漠,烈日灼沙,一路上人烟稀少,连主城张潭城都依稀只见十余户人家。
太阳还没下山,城中却家家门户紧闭,只有一个赤膊小伙儿蹲在路边吃胡瓜,他似乎同张溢很熟稔,笑着打了招呼,却又接着看到了孟棠时的马车,他只愣了一下,随后把瓜皮一扔转身退了回去。
隔着马车,张溢的声音含着歉疚,解释道:“此地百姓太久未见生人,难免有些抵触,棠时不要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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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张潭郡守府。
“公子,我去看了,这城里人家确实没有牛羊,倒是拿马圈养着些骆驼,很是奇怪。”
岑予月从窗户翻进屋。
孟棠时闻言神色如常,并不惊讶。
“张潭郡皆是荒漠,又种不出粮食,没了商贸这些百姓是怎么过日子的?”他手指曲起轻叩桌面,“骆驼耐饥,善驮运骑驭。”
“张溢恐怕有些别的打算。”
岑予月回忆道:“刚才席间那位张大人总是暗自推辞,似乎也不愿出力剿匪。”
孟棠时看向窗外:“沙匪横行此地这么多年,如果没有他的纵容,我是不信的。”
岑予月奇怪:“他一个当官的为何要跟土匪勾结?”
孟棠时抬手灭了烛火,有凉风从未关的窗子吹进来,夹杂着一点沙尘,他坐在黑暗中轻声道。
“既然张大人已无话可说,不如问问沙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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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张潭城数里外的过虹岗是片乱石滩,其中围着一片沙柳木搭的寨子,一伙穿坎肩短褂的人提着锄头背篓进了木门,约么有十几个,如果这里不是沙匪窝,他们看起来倒更像是耕作归来的农户。
为首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拿汗巾擦了把脸,鼻头突然动了动,粗着嗓子道:“他娘的,怎么这秃子就烤得忒香,绝了!”
说罢一群人步履生风,挤着进去围住了火坑。
火上架着只半大的肥羊羔,已经烤的肉香四溢,割花刀的表皮翻边显出棕黄色,看起来酥脆焦香,裹着里层嫩滑绵软的脂肉,滋滋往下滴着油。
一个清亮声音急道:“等会儿!我还要刷点蜜,别拿你的脏手抓!”他顿了下又大声问:“小明!给我掰石榴没有?”
这烤羊的竟然是个和尚,双目细长,穿着干净的旧布衣,一副斯文模样。
这和尚说话也没转头,伸长了手,用小刷子给羊肉抹了层蜜,面含慈悲,姿态认真得仿佛他是在寺里礼佛。
最奇怪的是这一群土匪竟然也老老实实地听话等他,只有那个粗嗓子骂骂咧咧:“去你个死秃驴的,不准喊老子小明!当真以为老子不会弄死你?”
和尚收起刷子瞪了他一眼,仿佛已经习惯了被这么威胁,半点也不怕。
他们顾不得烫,飞快地分了肉,和尚倒半点不沾,动手烤肉已经是他身为出家人的最大让步,那粗嗓子也不骂了,一边大口嚼着羊腿,一边抬手往和尚怀里扔了个破布袋。
和尚打开高兴道:“还有胡瓜啊!小明你人还挺实在!”说罢也跟他们一道吃起来。
这和尚法号三微,据他说是来自夷东最出名的大寺,土匪们也不大信,他本要效仿古人去西方求学佛理,却经此迷了路,在沙漠里打转时被沙匪们拎回来的,看这和尚会些医术,土匪们就把他扣下来了,而他还善于分辨香料,烤肉和做菜都是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