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能源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大家又都兴奋起来了,越来越觉得不妨一试。
那位研究员继续讲下去:“……前几年,我们国家的月球车已经可以很容易采集到月球表面的矿物质并且携带回来了,我想我们可以和航天部负责探月工程那边的人联合研讨一下,一起解决这个问题。”
时学谦点点头,找了个笔记本把这条意见记下来,“我会和钟上将汇报,由于我们的项目保密级别很高,不能轻易找别的部门联合研究,具体的事情需要钟上将评估风险以后再帮我们联系。”
等她记下来,大家又都七嘴八舌的展开了其他几个问题的讨论。
自从时学谦的新方案提出以后,面对其他新的尝试建议,大家好像没有像以前那样表现出强烈的警惕情绪了,现在,无论多么发散性的想法,大家都会实事求是的逐条分析。
这样自由而宽松的研讨氛围,已经很久没有在基地出现了。
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的面庞,时学谦隐隐感觉到,自文震铎去世后笼罩在基地上空的那个“怪圈”,似乎被击破了。
这场临时展开又气氛热烈的研讨会一直持续到晚上,时学谦渐渐感觉有些体力不支,长期的健康问题和连续七天高度集中的脑力活动让她不能撑的太久,于是她不得不很抱歉的结束了这场研讨会,明天继续。
哦,原来时总工也有感到劳累的时候啊,大家谁都没想到机器人般的工作狂时学谦竟然会主动结束会议工作。
可转念一想,大家又都有些明白过来。
是的,只要是人,谁都会劳累的,怎么可能有永远也不累的人呢?时学谦不是变了,而是卸下了不必要的包袱,恢复了她应有的从容和真实。
散会以后,陈三省和时学谦一起慢慢走回公寓大院,他们住的比较近,以前也经常一起走。
“很久没有这样了啊。”陈三省吸一口晚间的凉风,感慨道。他瞧了瞧时学谦,笑道:“我觉得钟上将很快就能答应你回来正常工作了。”
时学谦也笑了笑,“但愿吧。”
走近操场的时候,远处远远传来基地周边营地军官士兵夜训的声音,整齐的号子声从左到右的移动过去。陈三省听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感觉,今天这次临时研讨会的氛围……嗯怎么说呢……很融洽,像是回到了文教授还在的那些日子……”
时学谦停了一下,也点点头道:“我也这么觉得。”
陈三省叹道:“也许一开始你的感觉就是对的。”
“什么?”时学谦没反应过来。
陈三省站住了,这里正好是基地大操场的中心,环境空旷,他抄着裤子口袋,慢慢道:“我记得文教授刚走的时候,你就对我说,你觉得一切都开始变得很奇怪,很乱,大家都沉浸在一股奇奇怪怪的情绪里……”
“哦,是的……”时学谦想起来了,她笑道:“没人幸免……最后我也陷入那种怪圈里去了。”
“哎,我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呢?”陈三省盯着脚下的沙地,思索起来,他问时学谦:“你又是怎么想的?”
陈三省人如其名,还真是个爱自我反省的人啊。
时学谦无声笑笑,说:“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出去逛了一圈回来以后,心里舒畅的多了,我就开始想……也许我们没必要小心翼翼的爱惜羽毛了。”
陈三省疑惑道:“爱惜羽毛?什么意思?”
时学谦道:“难道不是吗,自从老师离开以后,大家都没有再思考其他的新方案了,我想,或许潜意识里大家都在……害怕。”她没有说的太直接,看看陈三省,“你懂吗?”
陈三省怔住了,在时学谦淡如湖水的眼睛里,这一刻,他好像有点理解时学谦的想法了。
文震铎的突然离去让所有人都感到悲恸,而也就是在那之后,所有人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任何问题都期望以谨慎的方案来解决,文震铎留下的那份最后的起爆聚焦原件暂定稿也莫名其妙的就变成了“圣旨”。
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
这是为什么?陈三省现在恐怕也想到了,因为大家心头的责任感都太过沉重了,也太怕犯错了。
任何一个错误的决定都可能会造成巨大的损失,这个责任由谁来承担?谁又承担得起?
于是面对最难攻克的核心问题,大家都不约而同的选择缩回试探的触角,全都围着以前的方案成果打圈子,就像一个个本来能大展才能的猛兽被套上了枷锁,自己把自己封闭进了牢笼。
而那份暂定方案就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没有人会追究那位可敬的已故先人的责任吧。
一个单纯的物理问题就这样在复杂的高压环境之下变成了一个颇有政治意味的问题,更可怕的是,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之前,大家都知道的是,时学谦病了,可是没人意识的到,其实大家都病了。
陈三省长长叹了口气,没有评价什么,只是摸出一支烟和打火机,背过去用手虚掩着点烟,晚上起了点凉风,他的打火机啪嗒啪嗒点了好几下才点着,之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烟丝被晚风吹乱,平复一会儿,才又转过来对时学谦道:“总归……你想出了新的方法,以后大家都会好很多了。”
在群体性陷入低谷的时候,能够带领众人重新见到阳光,并且勇于推翻自己老师原定的方案,克服这种心理上的壁垒,可太难了,想到这,陈三省对面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很多岁的同事升起了强烈的敬佩之情。
不过太露骨的话他也讲不出来,最后,他只笑着挤出一句:“看来,出去逛逛的确有助于恢复心理状态。哪天我也出去一趟,说不定下个难题也能迎刃而解了。”
时学谦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那你可要抓紧出去看看,现在外面可不比一年前热闹了,大多数牧民都搬走了,再过一段时间,恐怕就变成彻底的无人区了。”
陈三省听着这些话,感慨道:“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没有遭遇过身心问题的困扰,或许能做出更多的成果来。”
谁知时学谦却摇了摇头,“那可未必,我从来不认为我在物理上比其他人强出多少,在一定程度上,我得感谢这次困扰,因为任何人在这样的困境中都会想办法找出口。”
陈三省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吸了一口烟,烟蒂的红点在黑夜中一闪一闪的。
在他听来,时学谦的话颇具道理,正如大仲马所说,一个人要想开发深藏在人类智慧里的秘密宝藏,就必须要遭遇不幸,正如要想引爆|炸|药,就必须要压力一样。
困境将她分散的、浮动的能力都凝聚在一个焦点上,它们被捏在一起相互撞击,就像乌云相撞生成电,由电生成火花,由火花生成了光……【注1】
时间有些晚了,为了彼此都能睡个轻松地好觉,陈三省想着该结束过于沉重的对话了,他笑道:“后勤那边的人说你在外面差不多整整呆了一天,都快没人的地方,你一个人呆着干什么?回来的晚了一会儿,听说司机师傅老葛差点受处分。”
“是吗。我明天抽时间去他那问问到底什么情况。”时学谦突然有点愧疚,揉揉头发笑道:“那次出去,其实什么也没干,这转转,那转转,你也知道,我喜欢一个人呆着,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
回忆起出去的那趟经历,虽然她没有说具体的,可她的脸上浮现起了平时难以一见的柔和神色。
这种神色,即使在灯光不算明亮的大操场上,也被陈三省捕捉到了,他感觉此时时学谦眼中闪过一抹悠远的怀念,那种怀念而通明的神情,像是一个活过了长久一生的人才会表现出来的悠远深邃。
年纪轻轻,怎么会具有这样穿透了一生的眼神?
这让陈三省忽然有点好奇,“你又想到了什么点子?”
时学谦摇摇头,坦然道:“没有,只是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以前的……人。”
陈三省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永远也忘不了,无论过了多少春秋,只要想起,总能带来一丝温柔。
这种感觉,陈三省懂的,所有选择来基地的人都懂的。
他拍了拍很快落上一层灰的裤子,将烟头掐灭扔进附近垃圾箱里,又折回来,继而笑道:“这么晚了,先不聊了,咱们也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