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钟鸣远点着头,却有点犯难,“但是吴主任你也知道现在的情况,点火中子源的小量实验马上就要开始了,现在让大家抽时间去你那做详细的心理咨询……说实话很容易引起抵触的。我建议这一次实验结束之后再说。”
既然钟鸣远这么表态,吴言也就不说什么了,暂时同意了这个安排。
实验开始那天,所有人都怀着一种紧张兮兮的情绪,从冷冻库取样,再送到实验室校样,最后连上充放电装置,交由技工小心翼翼的送进爆室里。
随后就是长达三个小时的装药过程。
外界几百米远的地上主控室里,几十个操作员在计算机前小心翼翼的调整着参数,控制地下爆室内的机械臂进行微量移动,机械臂夹持着装有氘氚的燃料枪,移动时必须做到几乎静止,任何一点微小的抖动都可能造成惨不忍睹的后果。
按照操作守则,里面的技工需要做的是一面协助机械臂前端移动到反应釜最中心的位置,一面确保燃料枪将氘氚等离子体均匀注入反应室。之后迅速关盖,反应釜抽真空,撤出爆室,关闭一道接一道的防爆门,主控室按下触发键,反应开始……
能够进入爆室的必然是熟记操作手册的老手,每人都穿着厚厚的防辐射服,爆室里空间狭小,能见度低,很多时候需要拼接技工的经验技巧做出判断。
下午五点,机械臂精准的移到了反应釜中心位置,连同陈三省在内的主控室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广播上随时传来爆室里的技工与地面联络的声音,“报告地面,可以装药了。”
陈三省捏着对讲机,“好,注意安全,开始瞄靶。”
话音一落,主控室的操作员们紧接着输入一串指令,燃料枪慢慢转过一个角度。
“瞄靶完成。”
“好,装药。”
主控室界面上可以看见燃料枪针头处的影像,旁边显示着几排实时数据,随着燃料渐渐注入,时学谦见靶材一侧倾角的数据越来越大,从0.003°慢慢攀升到了0.1°。
她忍不住提醒道:“我觉得那个值有些危险,升的太快,预警临界值是0.5°,快到了……”
陈三省自然也看到了那个值,目前还显示着正常的绿色,他捏了把手心里的汗,又扫了眼剩余药量,还是说:“马上快装完了,那之前跌不破临界值的。”
时学谦想了想,又坐下了。
又过了一阵,倾角值爬到了0.3°,数值开始标黄,这时主控室里好些人也坐不住了。
“靶材倾角不稳哦……再这么下去……”
“怎么升的这么快……”
“这个情况在模拟中还没有出现过吧……”
“还有多少料?”有人问。
陈三省整个脊背衣服都湿透了,紧紧盯着屏幕,“五分钟。”
主控室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只朝那一个方向看,捏着一把汗。
但是,也同样没有一个人开口叫停。每次都是话到嘴边,绕了一圈,又咽下去。
殚精竭虑准备了三个月的实验,整个项目最难过去的难题,考虑了无穷多种可能,设置了无穷多种预案,解决了无穷个细如牛毛的小关节,走到这一步,谁都盼望它能成功!
甚至都盼望出了幻觉。
0.3°……0.302°……0.317°……0.389°……0.4001°……
五分钟……四分钟……三分半……一分半……四十秒预备……
“停下吧!”时学谦霍然再次站起。
陈三省脑门上都渗出汗来了,“时研究员,你说……什么?”
“我说停下!”时学谦圆睁着眼,表情僵硬的都有点不自然,“这场实验……不能这么进行下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时学谦嘴里崩出这几个字,让在场所有人心头都既划过一抹颓然失落,同时却又都升起一股由衷的庆幸感,仿佛什么东西踏实的落了地似的。
所有人也都明白过来了,能站起来说这几个字,要多大的勇气!
它需要克服的不是别的,正是每个人心中的那个自己!
时学谦看向陈三省,又说一遍,“陈总工,我申请,立即停止继续填料,放弃此次试验!”
陈三省回望着时学谦,懵了一瞬,再转头去看数据板,又看看其他人,问:“其他研究员认为呢?”
……
有人长长的叹了口气,低下头。
没有人发言,陈三省就紧接着又问:“好,那么同意时研究员建议的同志,请举手。”
一刻不停,众人刷刷全都举手。
看着这一片手臂森林,陈三省心理的那根弦也终于绷断了。
他拿着对讲机,开始大声下达指令,声音几近咆哮:“全体实验人员注意!现在,立即停止装药!停止一切实验活动!爆室人员立刻撤离!爆室人员立刻……”
话音还没落,大厅广播突然响起的尖锐的警报声,淹没一切其他声音,数据大屏上靶材倾角那一行数值同时顶破0.5°,一片标红。
眨眼间,显示爆室内部影像视频的屏幕区域跟着一黑……
所有人的心也跟着这一黑,死了。
他们知道,那是氘氚热核反应被激发了,不可控聚变爆炸,虽然是微量,但也足以使周围任何事物——瞬间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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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走马换将
“沉痛悼念王力贵同志、张平超同志、朱洪同志、钱丙俞同志、谷一威同志……”
黑底白字的横幅上赫然写着十五个略微陌生的名字,台下一片寂静。
“我怎么也想不到,短短三个月内,在这间大厅,同一个地方,竟然能开两次追悼会!”
钟鸣远洪钟似的声音,压抑着一股怒火,一字一句的袭遍了全场,撞的人耳膜嗡嗡疼。他不用话筒的时候声音已经足够大,这时对着话筒放开音量的喊,几乎要把台下几千号人的心膛震裂。
“这十五位同志,他们都是国家级的专业技术人员,他们每一个人都身经百战,由他们经手的爆炸类实验不计其数,他们信任设计实验的科学家,信任团队,恪守岗位,一次次的实验,把自己的安危放心的交在我们手里!”钟鸣远圆睁着眼,手掌抵着桌沿,力道大的似乎马上就要把讲桌拆了。
“他们和在列的诸位一样,可能昨天早晨进去爆室之前还在谈论着晚饭吃什么好……他们也有家人和朋友,也有期许在外面的世界。”钟鸣远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可是现在呢?!”
众人的脸色都灰败一片。
“尸、骨、无、存、啊!”
话筒差点被震的失声。
“我看过这次实验失败的报告分析,哪怕早两分钟喊停,也足够爆室人员撤离了。我还看过好多遍当时主控室里的监控录像……”
钟鸣远离开讲桌,慢慢走到讲台中央,“所以,我非常好奇,在爆炸前的五分钟,或者是前两分钟,诸位的脑子里在思考些什么?为什么在那项危险临近数值上升的时候,主控室里一百多号人,却出现了罕见的集体沉默?!”
没有人说话,钟鸣远指了指横幅上的名字们,又说一遍:“你们能够对着这十五位专业技术人员,对着他们的家人,说说当时你们在想什么吗?还是说……你们当时什么都没想。”
头一次的,钟鸣远对这一群被称为国家栋梁的文人们产生了不满的情绪。
“因为,这并不是一次正常的失败实验!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大多数人明明意识到了问题,明明可以老早前就及时止损,避免伤亡,可是最后还是发展到了不可挽回的那一步,这才是钟鸣远最愤慨,也最不能理解的事情。
逝者灵前,钟鸣远始终压着火,没有爆发。
底下鸦雀无声,出了这样的事,没有人会内心安宁。
是的,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在实验中遇见过死亡,尤其是自己亲手参与设计的实验,就更没有了。悲哀和愧疚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