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我们还是上马吧。”阮临霜的耳根子带着红,小声提议。
柴筝这会儿也不记得疼,既然小阮发话了,她便跟着附和,“好。”随后脚镫子踹了十次,次次落空,急得她头上都开始出汗。
“……”赵琳琅就在后头看着自己张扬跋扈的女儿忽然瘸了,“你觉不觉得两个小姑娘有些奇怪?”
她问阮玉璋。
赵琳琅是个奇人,是那种能将柴远道憋出一腔风月心思还茫然无知的奇人,当年若不是柴远道努力学写诗,还替她磨刀补衣,柴筝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而阮玉璋也是个奇人,三岁通读小话本,四岁动笔写艳词,八岁前后失恋五次,十岁开外就挂上了风流才子的名号,混在秦楼楚馆中听姑娘们口述那些或穷苦、艰辛,或被辜负的故事,还整理成了册子。
连赵琳琅都觉得事情好像不对,阮玉璋眼里早就看见一只红色的猪在拱自己家脆嫩小白菜,小白菜被拱得还挺高兴,打算先将自己刨出来,省的猪辛苦。
可惜感情中事,向来当局者迷,柴筝与阮临霜都觉得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对方表现出来的喜悦与发红的眼角,只是对志同道合者一别多年的盼望。
马鞍上挤两个小姑娘还是绰绰有余,柴筝让阮临霜坐在前面,她在后头手掌缰绳。
剩下的事不需要她们管,赵琳琅也担心柴筝肩膀的伤,因此让她们先回去。
路并不长,马却走得很慢,柴筝的话向来不少,这会儿却也憋闷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六年未见,只有最初的几封书信往来,加上小孩子面目的变化,让她从最初的兴奋慢慢冷静下来,忽而有点伤心,“小阮待我好似疏远了,我们上次分别,连话都来不及好好说……六年呢,多少人事易改”
柴筝又委委屈屈地想,“我与她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小阮处庙堂之高,磨出来的淡薄心性,这么多年也没见她特别喜欢什么东西……就连她谋划着造反,我也是临死才得知。”
分明同乘一匹马,前胸贴着后背,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但这一瞬间却也似离得很远,眼前活生生的阮临霜忽然就成了柴筝记忆中模糊的影子。
一个四岁,一个二十二岁的影子,都在柴筝耳边轻声道,“她的人生中,有十几年缺了你的痕迹,这个小阮你并不认识,也不熟悉。”
这种认知异常扎心,让柴筝连呼吸都是疼的,她抓缰绳的手因此抽动了两下,引来阮临霜小声地问,“怎么了?”
柴筝的脑子瞬间空白,脱口而出的是,“那位何知府还能活吗?”
“……”要不是这会儿还坐在马背上,柴筝可能想现刨坑,将自己连头带尾拱进去。
久别重逢,你开口就问这个?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天幕倾盖,江南的雨轻柔柔带着一点凄寒,阮临霜撑着伞,但这伞挡不住随风周旋的绵绵雨丝。
因州府衙门前闹了这一场,沿街的人家都不敢睡死,蜡烛亮了一整夜,这会儿也已经疲了,摇晃的光透过窗户纸落在积水中,将这场雨的尾巴染成了暖洋洋的橘黄色。
阮临霜坐在马鞍的前头,放眼望去便是这一片的万家灯火。
她接了柴筝的问题,轻声地答,“不能了。”
“我替何大人算过一笔账,他是二甲进士出生,四十开外才升迁到知府,任上贪墨的银两不足三万,虽不是什么好官,却也谈不上穷凶极恶。赵谦一定是暗中给了他一道密令,让他想办法陷害我的父亲,并扣押前方粮草,利用何大人造成双方嫌隙。”
何贵是大局中的支撑点,他失败,则满盘皆落索,而赵谦更担心的却不是这个失败。
只要何贵还活着,他动得那些手脚就迟早会被翻上台面来。
赵谦现在还是个“宽和仁厚”的皇帝,何况他算计的这两个人若是联起手来,赵谦这稳稳当当的皇位也会颤上三颤,这种情况下,何贵如何能活?
“那你刚刚跟他说了些什么?”柴筝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
阮临霜想了想,“我告诉他,回去找根绳子自尽吧,动作快一点,事先安排好扩散消息的人,否则京里的杀手派出来,你家中上上下下所有人,恐怕都活不成。”
阮临霜自从重生以来,就一直压抑着心性,当着阮玉璋的面,她不能过于冷漠无情,唯独在柴筝身边她是自由的,不用特意去表演自己对生死的在乎。
“何大人府上至少有十余口人吧?”柴筝掐着手指算了算,她忽然笑道,“这么说,小阮你一句话,救了十余口性命……我要是何大人,就跪下喊你活菩萨了。”
“……”阮临霜愣住了。
她纯粹只是想劝何贵早点死,到了柴筝这儿却猛地一个转弯,忽然冠上了济世救人的形象。
“小阮,我可以抱抱你吗?”柴筝掌心出了汗,声音沁在雨水中,“我总感觉,即便是重来一次,即便阮大人还在你身边,你过得仍然不好。”
柴筝现在只能看见阮临霜的肩背,这就是前后坐的坏处,就算阮临霜有什么反应,只要不表现在肢体上,柴筝就看不出来。
载着她们的马匹还在缓缓向前挪动,这高头大马硬生生骑成了跛腿的驴,又慢又颠还瘸。
阮临霜一直撑着的那种生人勿进瞬间稀碎。
雨忽然转大,马被淋得找不着北,直往人家屋檐下钻,它将头顶进去了,屁股还在外头,也就导致阮临霜手中这柄伞摇摇晃晃,一边是倾盆的大雨,一边是干燥的屋檐。
柴筝背后已经湿了,但她还是没动,也不急着躲雨,而是在等阮临霜的回应。
时间仿佛只走过了一瞬,又或许翻过了好几个年头,阮临霜终于回过了神,她的脸抵在柴筝颈窝中,肩膀抽动。
柴筝原以为她在哭,后来发现阮临霜是在笑,笑得有些接不上来气,还用头撞了撞柴筝的锁骨。
阮临霜向来是个喜怒都内敛的人,这么闷声大笑的场面柴筝也是第一次见,吓得有些灵魂出窍。
她先手忙脚乱地摸了摸阮临霜的体温,又检查了一下头部是否受伤……都确认正常了,这才虚虚地环抱着,委屈地问,“我说错什么了,你笑成这样?”
“没什么,”阮临霜笑出了眼泪,“就是觉得这会儿能跟你重逢,真是太好了。”
就在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柴筝挥舞着火把将她心里头一个个的坟包全炸了,炸得尸骨无存片甲不留,只剩下一片空地,等着阮临霜重新耕耘。
心里面忽然空旷起来,残留往事一桩不剩,阮临霜倏地松一口气,连呼吸都顺畅了,这便是她笑得原因。
可她坏心眼,并不想让柴筝知道,她喜欢柴筝的忐忑不安。
惊蛰之后的雨总是一阵一阵的,使猛了劲就后续无力,很快就停了下来。
随着柴筝一勒缰绳,那马估计也是想回自己温暖干燥的家里,因此加快了速度,赶在天大亮之前,就到了总督府。
阮临霜挨着柴筝已经睡着了,她虽然比柴筝要大两岁,可是女孩子骨架小且轻,加上柴筝好歹是个练武之人,轻飘飘将人抱了下来。
管家垂手而立,什么都没说,只是向内指了指,示意柴筝里面那屋是小姐的。
天气虽然已经开始转暖,但淋了雨的衣服湿漉漉贴在身上终归不好受,管家安排人烧了热水,点了炭盆,让两个小姑娘暖烘烘的上了床。
柴筝来得不凑巧,府上其它房间都没收拾,又不适合睡在阮玉璋那里,因此团吧团吧,两姑娘滚到了一个被窝中。
柴筝小心翼翼地拉开距离,连碰都不敢碰到阮临霜,床够大,年纪也够小,中间能够再放一排书和几碗水。
她这辈子睡觉都没这么规矩过。
“柴筝,”阮临霜闭着眼睛面对着她,忽然开口道,“之前我都没有机会好好问你,你愿意跟我一起造反吗?”
柴筝的心上一哆嗦,没吱声。
她这一趟重来,就是冲着造反去的,不管三七二十一赵谦必须死。
只是柴筝还没有个具体的计划列出来……造反毕竟是件大事,钱粮兵权一个都不能少,还得有名头,得趁赵谦穷途末路渐失人心的时候才行。
此时的大靖尚处盛世,兵强马壮,赵谦也没有太多失德之处,有些时候也称得上一声“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