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真是彻骨的冷,日本人到处烧杀,他就拉着我躲进山里,守着一个火堆活命。那火一次次的灭,他就一次次地点燃,我们把所有东西都裹在身上,挤在一起,就这么一夜一夜的熬。”
“那时我不太想活,不说话也不做事,整日整日的昏睡,他想了很多办法,劝我吃喝,劝我振作,后来说带我去学杀日本人的本领。”
“其实老爹只想收一个关门弟子,但是他跪了两天两夜,老爹最后答应看看我的天赋,来接我的时候他膝盖都是肿的,一瘸一拐地却笑得很开心。”
“我很久都没见过他那种笑了。”
苏文谦此时很想来根烟,很久之前他是抽过的,结果被池铁城一顿凶,说什么杀手不能有烟草气之类的话,硬生生逼他戒掉了,可现在是他自己也抽上了。
人是会变的吧?
陈迟等了很久,见苏文谦不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后来呢?”
“后来……”脑海里一幕幕画面重叠起来,苏文谦低下了眼皮,喉咙发紧。
“没有后来了,我们走散了。”他说。
天空发白,海鸥从天际飞来高声叫着,风掀起了苏文谦的额发。他盯着层云渐红,太阳升起,眼睛被盛放的阳光刺得生疼,一回首,看见池铁城正在高台栏杆后默默注视着自己,目光短暂相接后,又转身退入黑暗中。
这之后一直很平静,每到一个港口,他们就重点关注新上的旅客,所幸再无杀手。
陈迟奇怪的是苏科长除了工作以外几乎不再和翻译官说话,翻译官也安安静静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西贡之后,到新加坡,过科伦坡,经吉布提,再到苏伊士,走运河的时候,整船人都出来看。
胡老板也不例外。
与漆黑的大海不同,运河的水是深蓝带绿的,仿佛一条狭长的绸带系在棕黄的大地上。在一成不变的大海上航行久了,任何不值一提的变化都值得庆祝,所以只要对面过一艘船,两船的乘客就欢呼致敬。
苏文谦他们围着胡老板,把热闹的人群跟他隔离开来。
“跟原来一样。”池铁城叉着腰心情不错。
“尉迟先生走过很多次了吧?”陈迟这段时间舔着脸跟池铁城讨教招式,两人混得熟了点。
“是啊。”池铁城含糊答道,“去德国也走这过,对吧苏科长?”
很多年前那艘开往德国的邮轮也从同样的水道经过上,两个少年意气风发,怀抱着雄心壮志。
学本领回来,杀日本人。
池铁城是这么说的。
自己无比赞同。
然而时过境迁,从前的少年如今只是淡淡地回答了一个“是”字。
陈迟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太对劲,他夹着两个人中间莫名感觉如芒在背。
后来胡老板看烦了,要回去,陈迟和红梅就赶紧跟着他走了。池铁城也要走,被苏文谦叫住了。
“你的报酬是多少?”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池铁城笑了,“事情解决完想卸货杀驴了?”
苏文谦看他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知道他生气了,但是他不怕他。
“说个数字吧。”他冷着脸,“我不想欠你人情。”
池铁城脸上的笑更胜了,“苏少爷,你欠我的人情可多了,你是不是忘了?”
一声苏少爷,苏文谦哽了一下,虽然池铁城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知道他想提醒自己什么。
“你也欠我的,那么多条人命。”
池铁城转过来正对着他,“你死了四个,我也赔进去四个徒弟。”
“不是这样算的。”苏文谦瞪回去。
“想掰扯我们之间的烂账是吧?”池铁城突然就气得笑容都保持不住了,“保密局我经营了十几年,你八天就给我废了,老爹那身老骨头你居然想眼睁睁地看着他坐牢。”
“还有。”他不让苏文谦有说话的机会,“你居然真的开枪了!还说什么,从来没有人在乎我?我不重要?
是,从来没有人在乎过我,老爹是我的老爹,是我,带着你去见他求他收留你,结果他帮你来对付我!
小雪是我的女儿,他不认我,他叫你爸爸!为了抢她你跟我不择手段,还拿刀扎我?”
“苏文谦啊苏文谦.”他抽出根烟点上缓了缓情绪,语气放缓了点,“你总觉得你善良我狠心,其实我们是一类人。”
苏文谦不说话,低头去看粼粼的水面,他知道池铁城说的没错,某种程度上自己和他是一类人,也会为了任务不择手段,比如之前对池铁城服软。
但他有跨不过去的坎。
“别说这么多,还是谈报酬吧。”这笔烂账没办法算清。
“报酬?”池铁城偏过头来认真地,仔细地看苏文谦,“我要的报酬你给不了。”他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那么深,仿佛藏着一个世界。
苏文谦觉得自己看得清,也看不清。
☆、第 10 章
之后的旅程再无多话,苏文谦再也不见池铁城,连吃饭也要错开时间。他躲得着实刻意了点,连胡老板都发现了问题,还在问翻译官是不是什么地方惹到了苏科长。陈迟记得翻译官当时面色不太好看,丢下句“他看我不顺眼吧”就去甲板吹风。
到马赛港之前船不会再靠岸,陈迟闲得无聊就去找池铁城讨教格斗技巧,红梅后来也加入了他们,池铁城偶尔会跟她讲一点化妆的要领。
苏文谦有时候远远地看着他们,奇怪于他们相处的融洽。从前池铁城是不会这么跟陌生人说话的,他总是紧绷着,不是在思考任务就是思考怎么跟保密局的人斗,跟外人说话,十句里有八句都是假的,只有跟苏文谦说话的时候才吐点真话,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说,自己听。
苏文谦一直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什么很谦让的人,从前的小少爷,全家人捧着护着的主儿,霸道惯了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无法拒绝池铁城,总是让着他,让着让着,就让成习惯了。
连命也想让出去。
但是他有跨不过去的坎。
如果说杨之亮是横在他们中间的裂缝,那欧阳就是往裂缝里狠狠掼入的长锥,锥尖就在他的心脏里,随着每一次心跳,疼痛都在。是这疼痛支撑着他,激励着他,某种程度上压制了自己对那一枪的愧疚。他全心全意地认为自己会永远恨池铁城,哪怕他已经四分五裂。
但是真正看到了他,和他重复从前的配合,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时,这颗长锥似乎又不那么痛了。
他有几分害怕,又有几分憎恶。他怕的是自己不如自己以为的善良和正义,憎恶的是自己心里的某个部分还是很想要相信他。
这也是六年前他必须要逃离他的原因。
可是。
人是会变的吧?
自己会变。
池铁城呢?
日子一天天在过去,航道上的船只逐渐多了起来,他们终于看到了青碧连绵的陆地和浅灰的房顶,牵引船突突突地凑近,带着邮轮慢慢驶进古老的马赛港。
设备公司派来的接待人员早已等候多时,接下里的几天他们风尘仆仆,往返于银行海关和各种机构之间。
全程,池铁城真的认认真真在履行翻译的职责,苏文谦惊奇地发现他的法语更地道了,不排除他在船上这些天恶补了不少。
的确是池铁城做得出来的事情。当年他们初到柏林,德语一窍不通,池铁城除了训练,其余时间都把自己关起来,还勒令苏文谦不许跟他说一句中国话,用他的原话就是,“就算骂娘也必须用德语骂。”不到三个月,他就可以用德语跟教官吹牛,这点很让苏文谦佩服了一段时间。
四天后,手续全部办妥了,去检查设备的两个技术人员也反馈说没有问题,接下来只需要等待设备出库上船。
胡老板的任务就此圆满完成了,他特别高兴,当晚找了自己在法国的一众友人,带上供货商一起庆祝。
去的是马赛数一数二的餐厅,最正宗的法餐,长桌上点着蜡烛,十三道菜慢慢地上。苏文谦坐在池铁城的对面,透过烛光看他时而和胡老板侃侃而谈,时而和供货方碰杯,时而转头纠正陈迟拿餐刀的顺序,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倒像是主人一样。
红梅不太会喝葡萄酒,对着高脚杯闻了又闻,还是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