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缓缓,在彼淇侧(38)

作者:闻今暮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我曾经听过那一声,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夜里,一个人顶着冷冽山风亲手为我敲的,那一霎亘古悠远,深沉寂静。可我明明只觉光芒万丈,清脆可爱。

“书呆子!”尚输叫了一声,突然哭得稀里哗啦,哇哇大叫,眼泪鼻涕一起往外冒,他按着尚关的手不让移开,他永远不允许自己的丑样子被别人看见,尚关也不行。

他看不见光了,他的光快熄了。他好冷,也好怕。许愿都是骗人的,他却虔诚无比的信了这么久。那些深藏在心底不愿细想的事突如其来被挖了出来,暴露无遗,鲜血淋淋。他讨厌死这种无力回天的感觉,比那些臭道士,破天规,烂祖训还要讨厌!恐惧变成了愤怒,他哭喊,“你闭嘴!明明什么都没有实现过!我不喜听,不喜听!你再啰嗦,我就不理你了!”

“你不会。”尚关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已经没有力气安抚好一只炸毛的九尾狐了,以前他可是可以单手把人抱上山的。

“你不会不理我,小输。”

那嚣张跋扈的气焰顿时锐减,尚输低声,带着浓浓的鼻音,满是嘲讽。“我当然不会,也只有,你不理我。”

“别哭,你是青丘王,只能笑,不许哭。”他的眸子光亮得让人想逃避,“人们总说妖的不好,可妖待我没有半分不好,人们也说我是灾祸,这倒是真的。如果煞星回天上了,青狐就不会有事了。”

手掌拿开了,阳光刺眼。

放空的尚输脸上泪痕半干,“你从来不反抗,只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可我偏要你起死回生再看你昂首信眉。”

尚关转动着眼珠把尚输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把那张熟悉无比的脸一寸一寸深深烙进心里。

“青丘日无边,你属于青丘。”

那是他第一次,叫起他的狐族排名。

他不怕死,但他很久很久前就多了几分害怕,怕他死了尚输会难过,怕他死了尚输会孤独,怕他死了尚输不知道怎么办。

可现在,只能留给尚输自己害怕了。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才二十二岁,然后心就被牵走了,心甘情愿的。

输的人一直是我,一开始就输得彻彻底底。可输给他一点也不丢脸,我心悦诚服。

他锋芒毕露又妄自尊大,那种理所当然,不容置疑觉得天地都该归属于他的高高在上,是我一辈子也没想过一次,只觉得无理取闹的念头。

换作别人,我定要唾弃此人的匪夷所思,自以为是。

可在他身上怎么就这么舒服?不羁,傲气,光焰万丈,就是他啊,我爱极了。他本就如此遗世独立,我不由自主想把全世界的喜爱与美好都给他,又会担心俗物亵渎了他。

我好像站在了太阳的身边,一个渺小的黑影,微不足道,自愧不如。太阳在天空中,相伴的都是云啊,月啊,星啊,怎么会只照耀我呢?就像飞蛾扑火,鹰击长空,早知道没有结果却还是忍不住去撞南墙,一意孤行也好,执迷不悟也罢,我爱他,远胜自己,所爱无条件,无所求。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很多东西不用说两人就全明白了。‘天水碧’他还一直穿着,我的心都是他的。

爱了太久,已经忘了要怎么不爱他,七十八年,弹指一挥间。

“我叫尚输,字常赢,属于你不是吗?”尚输突然笑了,吹响了“常赢”,吹出了《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再睡会吧,醒了我还在。要下雪了,快过年了。”

尚关便听话的闭上了眼,嘴里絮絮叨叨,眼神渐渐溃散。

“死后,是不是要变成鬼?没人给我烧纸钱,是不是就成了孤魂野鬼?那我,要不要绕着道士走?做鬼还要去索命吧?我不想害人......要索谁的命呀?”

“小输不是能看见很多东西吗?以后还能看见我吧,我就待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只是暂时离开一会,还回来,如果离开太久,我换个地方继续等你,你不来,我不走。”

“可是,下辈子的尚关,还是尚塞域吗?我不做明月居士了,那我又是谁呢?如果我不是尚关,小输还会认识我吗?如果你找到我了,我会不会又不记得了?我想你来,又不想你来。我想你把我忘了,又不想你把我们的事都忘了。总之,总之只要小输过得很好就好了。”

“好久没见功成名就了,没想到送别,竟是永别了,早知道,就把酒都喝完了。功成现在应该已经是大护法了,名就也应该当上少司命了,他们一定很开心。功成的剑法还是我教的,能用来保护狐崽子们真是太好了。名就,名就话多,肯定跟青丘讲了许多人间的事,还会把我说上吧,哈哈哈哈哈......我真的,好想念我们。”

“明年过年,要怎么过呢?”

尚输揉着他再也暖不起来的手,一年里最后一个月,没有苦尽甘来。“不怕,尚关是神仙,神仙都是住在天上的,以前你不与旁人同流合污他们便排挤你,所以你只有下凡历练躲个清静。像我,我也是下凡历练,我是心宿,你是星宿,你比我厉害,比我早一步回到天上,你在那等我,我会去找你,我一定会找到你,忘了我也没关系,我都记着呢,如果你还想记起我,我就把我们的事情仔仔细细,一遍一遍跟你讲,我在你心里这么重要,你会想起来的。然后我们去见功成名就,我带你去看青丘,带你去洛阳,去做一切想做的事。你永远是你,不是尚关的你。我也是我,不是尚输的我。名字只是在人间的一个称号,你和我合起来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知道吗,合起来就是我们。”

尚关的眼眸像一泓秋水,含了太多伤春悲秋。原来我们,合起来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夫君。”他费力张嘴,那话沙哑不成声,眼角缓缓留下一行清泪。

“卿卿,卿卿。”尚输偏偏听得一清二楚,摇着他手笑得悲情,“我在呢。”

那名男子安安静静不言语,纹丝不动宛如止水,目光柔和,里面倒印憔悴苍老的尚输,那么专注深邃。

烛火终于灭了,有什么东西也灭了,尚输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黯淡成渊。

“睡觉怎么还睁着眼。”他慌慌张张把怀里的人捂向胸口,只是睡着罢了。

“卿卿怎么不说话了,不是让我陪你聊天吗?”他晃神,坠入那阴曹地府,不愿清醒。“好,你不说,我说。要是吵着你了,你就起来打我。”

“你第一次进大山,那是我还很小气,现在也没多大方。你一来就跟功成名就交好了,呵,那两个小叛徒,我看不顺眼,用法术毁了你的小屋子,你们几个在大雨里狼狈不堪,而我痛快至极,你出现以后,我九百年来第一次觉得有威胁,那种无时无刻担心被剥夺什么的危机感太让人绝望了,我赶不走你,又要故作轻松,其实心里可难受了。”

“知不知道,我跟你第一次下山去过年的时候,我见到了月老,他给我们牵了姻缘线,当时我还气他乱搭线,硬生生被气哭了。那是我第一次哭,还是被气的。但现在我可感激他了,神仙就是神仙!我总有一天要到玉帝面前好好夸他。要说悔恨的,只恨怎么没有早点娶你?”

“我第二次哭,又是被气的,还是被区区一介人皇氏。正月初七的晚上,在山头顶着大风,第一次说心悦你。那是我第一次动心,更是第一次袒露,心在砰砰直跳,期待不已。你却说我在开你玩笑,你有没有良心?我拿族长夫人之位跟你开玩笑吗?我的心你不要,我碾碎了也不便宜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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