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是你杀父仇人的后代,你却不恨他。”
沈清渝真的不理解,是出于何种原因,她竟然能够忘记惨死的养父,摒弃深仇大恨,和顾诚的外孙笑脸相对。她明明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也一直敬重他的养父,她理应对俞凛之恨之入骨,如何能够做俞凛之的郎中?
听到沈清渝所说,慕灵素根本就不想反驳,她早就料到他会指责她,会认为她忘记父亲已经死了,忘记俞凛之和她之间隔着朝廷林立的派系,忘记她是被他母亲赶出宫的。
她倒是想忘记,可是根本不可能。父亲被抓,她在偌大的深宫中已经举目无亲。她去请求皇后网开一面,皇后却将她置之不顾。她不敢去求沈清渝帮她,只希望他能过问一句,可是她直到出宫当日,都没有听到他提及她父亲的话题。
她当然记得,可是再提起,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皇后依旧是皇后,皇长子已经是太子,而她沦落为罪臣之女,家族的荣光因为负罪而黯淡,从前的一切,不论是荣华富贵还是血海深仇,都已经和慕灵素彻底割裂开来。
今日的她,好不容易换了一副新的灵魂,沈清渝却屡次让她被迫想起那些旧事,她已经很无奈了。如若他还要对她无端指责,她只能不断地回避,竭尽全力不去主动提起这个让她倍感不悦的话题。
“若依王爷所想,草民应该在出宫后第一回 看见俞凛之的时候就杀了他,为父报仇吗?”慕灵素换上一副严肃沉静的神情,一字一句认真道,“若真如此行事,恐怕王爷今日只能去我的坟头见我了。”
慕灵素凝视沈清渝写满震惊和意外的双眼:“当年我身陷险境,若不是俞凛之出手相救,我运气好些还能有处坟,运气不好,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她岂能忘记那些朝野之争,可是俞凛之救了她,给了她安身立命的空间。他从不提家族仇恨,她便沉默。在当时,和报仇相比,她更需要好好活着。慕家上下所有的妇孺老幼等着她养活,她不能凭着一时意气,就只顾报仇。再说了,如是真要报仇,真正的罪魁祸首,不正是沈清渝的母亲,当朝的国母吗?
“那你也不能忘记你父亲是谁害死的。”
沈清渝想起她和俞凛之有说有笑的样子,还有她在他怀里睡着的样子,心里总是意难平。他们不再亲近便罢了,为何俞凛之能够和她这么亲近?明明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不可能和睦相处的人,却能够亲密无间。
这一句一从沈清渝口中说出来,慕灵素尽力压制的怨恨猛然被激发,她本来想撇开不提,可是他既然主动说起,她也不用刻意忍着了。
她神情大变,十分激动:“能是谁害死的?我父亲对皇后娘娘忠心不二,还有谁能劝他引颈受戮?”
她猜得到沈清渝肯定不知当年实情,甚至皇后很可能把所有罪责都推给她的父亲和吕德妃,对着沈清渝说了不少假话。但是他既然提到她父亲的死,她也不用再忍耐了。
“从来就只有你的母亲!”慕灵素想起她父亲被降罪的一幕幕,双眼通红,眼泪已经在眼眶里蓄着。可是她不能哭。再如何伤心,她都不愿意为丧父之痛流泪,这只会让父亲在天之灵担心她。她要装作不痛不痒,好好活着,才能告慰父亲冤死的亡灵。
沈清渝未曾料到慕灵素毫无征兆地开始指责他的母亲,一头雾水之余,他问道:“与我母亲何干?”
“你,你莫不是以为,我父亲是被德妃娘娘害死的吧。”慕灵素感觉每一次平复心情的深呼吸都要用尽她周身所有的力气,但是为了能够一字一句把话说得分明,她只能不停地抑制因为情绪激动导致的嗓音颤抖,“德妃娘娘意图谋害中宫一事本可以大做文章,陛下却按住不发,只是将德妃娘娘所生的三皇子贬去贫苦之地为王,然后将太子之位给你的兄长。”
她眼神锐利,直直看得沈清渝以为自己的身体被慕灵素洞穿。
“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慕灵素银牙欲碎,“陛下都知道皇后娘娘是主谋,只有你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若是论起深宫之中最可怕之事,便是这种。皇帝最爱的是德妃吕氏,可是却忌惮皇后的家族势力。即便一国之君明知是皇后加害德妃,还是不得不偏向皇后,与其说,是向皇后妥协,不如说是向皇后背后的势力让步。
沈清渝如今才得知这个于他而言可谓惊天动地的大秘密。此前,他从未想过母亲还能有欺骗他的一日。他自幼顽劣,故而不得身为皇帝的父亲欢心,唯有母亲一直尽心尽力地爱护他、养育他。在他心目中,母亲是完美无瑕的,根本不可能和人性的阴暗有任何牵扯。他未曾料到,今时今日,竟然是从心爱的人口中得知这一切。
“怎么可能?”沈清渝仍旧不敢相信慕灵素的话。
“骗你作甚。”慕灵素也能猜到他一时无法接受,就像当初她无法接受父亲的死一样。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当然能够理解皇后苦心孤诣保护沈清渝的用意,但是她看见沈清渝站在道德高地指责她的样子,除了心生不平,更多的是想把他也拉进来。
朝野争斗,又有什么人能够在明明被牵扯进来的情况下还要置身事外呢?
沈清渝既然身为皇后之子,就已经身在局中。作为代价,他和慕灵素之间的情谊被葬送。慕灵素已经无法像从前一样只希望他好便可,她无法平静地看着沈清渝一边踩着血腥享受幸福,一边还要反过来装作受害者一样指责她。
这些年她的不容易他一句不问,就像当年她跪在凤藻宫前一样,明明亲眼看见她不好过,却视而不见。
“罢了,现如今万事皆休,随它去吧。”沈清渝的神态犹在震惊之中,慕灵素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话都已说明白,她无意继续纠缠。刚才她心里已经过了报仇的瘾,很好地满足了她。
沈清渝这才想起要看她一眼。
这一眼仿佛穿透了两个人相识的这十几年,分别的这八年。她从前的样子已经无法在他眼前复现,此刻的慕灵素不过是披着同样的皮囊,装着不同灵魂的别人。
他想开口叫一声她的名字,开口的勇气早已消散殆尽。他感到恐惧,生怕叫了她一声后,她不会回应,因为“慕灵素”另有其人。
“对不起。”
一声抱歉,他竟亏欠她这么多年。八年时光,从凤藻宫到临安,从十五岁到二十三岁。
太迟了。
04
“为何?”
俞凛之本来在自己住的院子里,正躺在榻上看书,还没看到一半,沈涵嫣就惊惊慌慌地跑进来,张口就要“命令”他马上把慕灵素赶回苏州。俞凛之当然是不会听她的。
沈涵嫣在宫里是皇后的女儿,可是这是宫外,俞凛之自己的家里,她又是“微服”,没有把自己的身份公开,他根本就不用怕她。
俞凛之把书甩到石桌上,换了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式:“人家慕大小姐招你惹你了,不就是没给你请安吗?”
“岂止!”沈涵嫣的神情便是赫然的“飞扬跋扈”,她瞪着俞凛之道,“本公主从来都不喜欢她,你不会不知。但凡是本公主立足之地,就容不得她在我眼前放肆。”
“这么说来,”俞凛之撑起上半身,把背后的软枕调了个位置,“只要你在俞府,小慕就必须要消失?”
沈涵嫣小时候他就觉得她傻傻的,没想到长大了脑子没怎么长进,脾气倒是越来越厉害了。俞凛之闲来无聊,就想坑她一把。
沈涵嫣心思单纯,根本察觉不出这话后面有陷阱:“那是自然。”
俞凛之拉长声音道:“那么,还请永嘉公主殿下劳累,搬出俞府,去客栈住罢。”
“你……”沈涵嫣方才明白俞凛之的用意,恼怒之下小脸涨得通红,“放肆!竟敢羞辱本公主,不怕本公主废了你?”
俞凛之依旧躺着,看也不看沈涵嫣:“公主殿下再如何神通广大,还不是怕你十一哥哥。”
对付她还不简单?
只要转过头来跟沈清渝告她的状,她立马就服软认错了。
他其实挺烦沈涵嫣的,她聒噪刁蛮,人还傻里傻气的,所以历来不愿意跟她多话。去年沈清渝带她来玩,她非要把他祖母留下的汝窑镂空雕花鸳鸯瓷枕带回宫里去,他差点把她打了一顿。幸好沈清渝先动手把她拎出去教训,不然她肯定会被打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