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接触过这种雍容华贵的阶层了,慕家虽然也是豪富之家,但到底是仰仗天子鼻息的臣民,再加上家门败落,此刻看着这满目的绫罗珠翠,珍馐点心,慕灵素才发现她远离优渥富足已经很长时间了。
沈清渝依旧是皇子沈清渝,而慕灵素已经不是太医之女慕灵素了。他们从前在宫墙以内,慕灵素还可以自欺欺人,说他们是一路人,但是到了宫外的世界,两个人已经完完全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了。
沈清渝跟在她身后进来,坐在榻上倒了杯茶:“还有半个时辰左右才能到俞府,先坐下喝口茶。”
“不了,心里记挂俞公子的病,坐立难安。”慕灵素依旧站着,暗暗计算俞凛之从发病到现在的时间,想着见了面使用什么程度的药好。现在是春夏之交,临安城里柳絮正飘得欢,俞凛之一向心肺不好,一个出门的工夫就犯了病。
“已经在赶路了,不会太迟的。俞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是人参这种东西是不会少的,俞凛之有人参吊着,你别担心。”沈清渝笑道,“你小时候多自我的一个人,还说过当了大夫会不管病人,现在这不挺有责任心吗?”
小时候?
慕灵素听沈清渝提起这个字眼,心里有了一些恍如隔世之感。
她的童年是在太医院和后宫度过的,自从十五岁那年离开了南京,她就好像和自己的童年割裂开来,如果不是沈清渝说起这个词,她都快忘记那些日子了。
从前她在皇后跟前请平安脉,天天跟太子和宜阳王打照面。那个时候她胆子很大,仗着皇后器重她的养父,经常用一些小把戏捉弄宫里的人,并不热衷于治病救人,学了医术,也就在皇后和后宫诸妃面前卖弄一些养颜处方。
沈清渝不喜欢慕灵素和他这么生疏,想营造一种轻松的气氛,道:“上一回见你还是在太子妃册封礼上,就远远看了你一眼,还没来得及走近,你就被太子妃身边的人叫走了。”他那时本想上前跟她说话,但是顾虑到慕院正已经死了,一直无法鼓起勇气。
慕院正是慕灵素的养父,也是她的大伯,有名的国手,在太医院担任院正已经十几年了。但是后来因为诬陷吕德妃,被判满门流放、贬谪之罪,最后死在流放的路上。
八年前,皇后所生的皇长子被立为太子,慕灵素的养父被治了欺君之罪和渎职怠慢后宫之罪,死在了发配充军的路上,从那以后,慕灵素自请出宫,慕家再也没有深入朝政,只靠慕灵素一个长房长女在苏州开设医馆养活全家。
在沈清渝的记忆里,慕灵素是一个不惧怕深宫规矩的女子,热情单纯,活泼跳脱,就算在帝后面前也丝毫不畏惧。她和其他人是那么的不一样,仿佛是一片沙漠中的绿色,在死气沉沉的深宫里给他带来了很多欢乐。如果不是父皇一时兴起,钦点慕家二小姐为指腹为婚的太子妃,让慕灵素成为后宫众矢之的,她现在说不定已经成了宜阳王妃。
对于沈清渝而言,慕灵素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他把这一次两个人的重逢视为上天对他的馈赠,他不会再次错过慕灵素了。
03
“这一次见到了。”慕灵素轻轻回答。
沈清渝和她也算是青梅竹马一场,虽然她家庭带来的变故和有些淡忘的记忆让她不能再用小时候的态度跟他相处,但是也不至于一句客套话都不能说。
她还记得出宫的前夜,皇后特地把她叫到寝殿,告诉她,太子指婚的旨意下来没多久,宜阳王就请求赐婚,让皇帝下旨,他想娶慕灵素为正妃。
听到这个消息,她心里除了震惊和意外,什么感觉都没有。
明明他看见她在皇帝下旨让养父充军那天,跪在凤藻宫前一天一夜,不管是去凤藻宫请安也好,去凤藻宫用膳也好,他经过两三回,不要说向皇后求情,连问她一句膝盖疼不疼都没有,他凭什么在皇后面前提起要迎她为妃,还信誓旦旦地保证珍惜她?
皇后语重心长地跟慕灵素说,她怀了六胎,最后只有太子和宜阳王两个儿子平安长大。她也想随了幼子的心意,可是慕家已经有了一个未来国母,不可能再有一个皇后嫡子的正妃了。
身为罪臣近亲的妹妹成为指定太子妃人选一事,已经让慕灵素无法在宫中立命,如果真的如了沈清渝的愿,只怕等不到册封王妃的旨意下来,她就死在后宫斗争中了。
慕灵素对沈清渝本来就已经不再燃起任何希望,更不愿意把整个家族带入斗争的深渊之中。皇后为了让她死心塌地地离开皇宫,特地把她从软禁的小院子宣到凤藻宫来,就是为了把其中的利害说给她听。这正好给她一个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于是她毫无牵挂地拜别后宫,带着不多的行李和皇后的赏银离开了南京。
虽然她已经很努力地让自己淡忘深宫中的一切,可是这一次和沈清渝的意外相遇,还是让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忆起了当年。她现在,说郁闷也不是,说不快也不是,总之心情不太好。
“你这几年都在行医?”跟慕灵素现在的心情不同,能见到慕灵素的沈清渝内心是相当欣喜的。他本来只是为了还俞凛之先前在西域的救命之恩,怎么也想不到慕灵素就是俞凛之的大夫。这简直就是宿命般的巧合,她离开的这些年,他努力经商,在他正好有足够的能力通过“沈清渝”的光芒掩盖“宜阳王”身份的时候,命运终于让她重新出现。
“是啊。”说是在开医馆,还不如说是专门为了武林盟服务。慕灵素看了一眼沈清渝,她知道他很高兴,可是自己没空跟他闲聊。她现在满心都是俞凛之的病,实在是没有叙旧的心思。
或许是察觉到慕灵素的心不在焉和冷淡,沈清渝有些尴尬:“是不是还在担心俞凛之?”
慕灵素点点头:“俞盟主三天前已经被朝廷判处斩首之刑,他要是也倒了,江湖可就大乱了。”
沈清渝自出宫开府以来,既不理会朝廷政事,也不深入江湖传闻,平时总是在东奔西跑做生意,慕灵素说的这些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俞凛之最近确实麻烦不小,生意人走货路上也越来越不太平。沈清渝喝了一口茶:“没想到你出了宫以后,竟然和俞凛之走得这么近。”
听到沈清渝这么说,慕灵素只能在心里暗暗苦笑。确实也是,她和俞凛之在外人看来就应该老死不相往来,更别说像她现在这样,还能连夜赶路给他治病。
“我欠他一条命,自然应该结草衔环,用我的一切报答他,这有什么好说的。”慕灵素并不愿意和沈清渝谈论太多关于她和俞凛之之间的事,百无聊赖地撩开车帘看了一下路程,觉得自己要是再把心思放在俞凛之身上肯定会把自己急死,还不如闲聊几句,权当是分散注意力。
她淡笑了一下,继续道:“再说了,每次给俞凛之看病我都能拿到五百两诊金,当然要关心他了,没了他,我的胭脂水粉都不知道上哪儿买去。”
“那你可有得赚了,俞凛之的病是胎里带来的,先天不足,他要吃一辈子的药。”沈清渝正要说些别的,梅辽辽就撩开车帘说有急事禀报。沈清渝本就对别人打断他说话非常不满,但听到梅辽辽禀告后,他气就消了。
“俞府的人快马赶来报信,俞公子病情突然加重,口吐鲜血!”
04
临安城内,俞府。
此时已近酉时,大宅东侧的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味。自从俞家公子出生以来,这股药味就从来没有消失过。俞家公子先天不足,是江湖上众人皆知的秘密,可是偏偏他天纵英才,三年前更是带领八大门派前往西域剿灭魔教重光教,救回了此前一直被关押在魔教总坛的中原武林人士。
但却很少有人知道,每年春季,俞家这位病弱的公子都要在鬼门关上走一遭。
“慕姑娘来了。”来人正是把俞凛之从小带到大的奶娘米氏,她打起俞凛之卧室的门帘,侧身将慕灵素迎进去,“少爷两炷香之前又吐了一痰盂的血,这会儿昏迷不醒,老身伺候少爷吃了参片,就等慕姑娘来救命。”
慕灵素到了俞凛之的床前,望闻问切一番后断定是之前咳嗽太猛震伤了肺,所以导致肺部瘀血,从而吐血。她速速开好方子,让米氏去煎药,自己则留在俞凛之身边,为他施针化除瘀血。足足半个时辰,俞凛之才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