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九天回来后没有看到自家夫人,不由得焦虑不安,遍寻之后方才在藏书阁看到熟悉的蓝色身影。
鹦歌喜着劲装,一身干练的蓝色裙裾纤尘不染,只有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莹蓝雀羽点缀其间。她捧着一副卷轴在认真查看,神情极为认真,眉眼间有几分不悦。
我清了清嗓子,想要吓唬一下她。
刚张开嘴巴,却闻一声娇叱,似雷动风起,惊了心神。
“墨鸦!这副画上是谁?”
原来她早就察觉我推门而入,抖落手中画卷,心内不解怨偾毫不掩饰地随着质问流露出来。
三尺长卷,画上洋洋洒洒,勾勒出一个袅娜的美人儿。
曼妙身姿掩于梧桐树间,虽然只是侧颜,仍能窥见其惊人之美。
再次看到这幅画,我神情微怔,心里有些慌乱。
那段过往当真要抖落出来了么,殊不知落在鹦歌眼里又是另一番解读。
“解释清楚,可是你的旧时红颜?”鹦歌开门见山,神情罕见地流露出小女儿家情态。我忍不住轻笑一声,捏了捏她的脸。
“那件事,也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鹦歌抬起头,看到我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竟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这幅画上的女子,名为弄玉。”
我微闭双眼,将说与卫庄的那桩往事重新娓娓道来。
“击退魔族后,昆仑来了一名使者,助苍梧复苏梧桐神木。那一天……”
那是白凤第一次见到弄玉,隔着喧闹的人群和浮空的飞花,他远远地看着她。
她低眉抚琴,玉簪上垂落一颗泪般明珠。唇畔的浅笑似乎无关心情,只是习惯。
或许她并不开心。白凤想。
昆仑的使者在昆仑待了三天。弄玉空手而来,走的时候却带了一把琴。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和白凤一起倚在苍梧的神木上饮酒——也只有我们二人敢如此放浪不羁。
白凤举起酒壶,眼里是朦胧的笑意,仿佛在月色中看到了什么。
我吐掉嘴里的叶子,含糊不清道,“你小子这几天心情不错啊,是不是遇到桃花运了。”
白凤但笑不语,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昆仑星河会比苍梧明月更美么?”
我摇了摇头站起身,看来他是喝醉了。
这时,我眼尖地发现神木上缺了一个枝桠,顿时清醒了七八分。
“咦?这是谁干的!莫非魔族的人又混了进来。”
讲到这里,我忍俊不禁,“后来啊,我才知道,是白凤那小子借花献佛,折了神木一条枝桠,做了把古琴送给弄玉。”
“白凤喜欢她?”鹦歌眨了眨眼睛,“用梧桐神木所化的琴可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品,小凤儿倒是用心良苦。”
“是呀,可我知道的太晚了。那个时候,昆仑已经送来一纸婚约,把弄玉许给了我。”
鹦歌一个激灵直起身子,“什么?你有过婚约!你,你也同白凤一样喜欢上了她么?”
我揉了揉鹦歌的脑袋,“不要胡思乱想,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那本是一桩平衡昆仑,九天和苍梧三方势力的政治联姻。
弄玉第二次来时,身份是苍梧继承人的未婚妻。我捏着鎏金的大红喜帖,看着她坐在高高的梧桐树上,素纱长裙垂落下来,如流云舒卷。
她静默抚琴,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可以看到眼中的笑意,那种从心底流露出来的热切微笑,我竟是第一次看到。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我突然看到白凤,他倚在一侧的树干上吹着叶笛,脸上虽是面无表情,眼底却只有一个身影。
这个家伙!居然把自己的心事藏的这么深,连我也被蒙在鼓里。
短暂的惊讶之后,我露出一个如释负重的笑容,为白凤终于开窍而高兴。
苍梧,九天和昆仑三方势力鼎立,魔族在外虎视眈眈。
白凤已入九天修炼,昆仑又欲与苍梧结秦晋之好。
联姻的背后是昆仑均衡势力的目的,虽是别有用心,苍梧却没有理由拒绝。
原也是一桩美事,只是……喜帖上的名字却是我。
白凤已经拜在九天,我才是现在的苍梧继承人,捏着喜帖的手渐渐握紧。
接下婚书后,我心里并不排斥。直到发现白凤对弄玉有意,才发觉婚书委实是一个乱点鸳鸯的烫手山芋。
看弄玉的眼神,似乎对白凤也有些特别的情愫。
如果她早就知道联姻之事,为何还要接受与我的婚书?
抑或是她与白凤的感情是计划之外的变数,其实弄玉也被蒙在鼓里?
这一切都不得而知,我只是担心,白凤是否会受伤。
思索着该如何名正言顺地推掉婚约时,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恰好也对弄玉有意,那么那桩婚事将会挑动起三方势力的矛盾!
“后来呢。”鹦歌托着腮问,已然听的入神。
后来,我还未想到解决之法,苍梧又发生了动乱。
魔族再次攻了进来,且攻势比上一次更为猛烈,九天亦受之波及,无暇相助。
死伤无数,血流成河。羽族人誓死不退。
女人,老人和孩子也拿起了武器,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
最后一次对战时,白凤受了重伤,醒来后便仿佛失了记忆。
“那,弄玉呢?”鹦歌低声问,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是昆仑之人,本与这些战事无关,可是她以苍梧未来族长夫人的身份为由参与守卫。
她带来的昆仑人死伤大半,其中有一位紫衣琴师似乎地位不凡,与魔军的首领同归于尽。
血战结束后,弄玉亦不知所踪。
联姻之事不了了之,昆仑再次失去了音信,仿佛从来没有插手过三界的事情。
我想,弄玉多半是凶多吉少。昆仑也因为牺牲了一批人,对我们羽族有些怨气,是以断了联系。
总之,白凤醒来之后,所有人都对弄玉和昆仑之事缄口不提。
所幸不过白凤也没有再问过弄玉的下落。
醒来后第二日,他便带着一只雪羽雀鸟回了九天,只是那背影,有些萧索。
鹦歌听完,颇有些唏嘘,又似乎意犹未尽,她凝视着画卷中美丽的女子,多了几分同情怜惜。
流离旧事
大荒十二年,天下靖平。
烟波浩渺里,一艘画舫顺流而下,驶向未知的终点。
白色桐木上彩绘雕鸾,小窗上悬着素色轻纱。无一不昭示着画舫主人身份不凡。
月亮升起的时候,隐隐听见歌声淼淼,有如天籁。
流离岛,不属于任何境内,游离于尘世之外的大荒边缘之地。
被世俗遗弃的人们在此处定居,他们中有人,有魔,有神。
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从新开始,不同种族的人们之间和谐相处,穷凶极恶的人也学会收敛自己的羽翼。
因为除了这里,世间再无容身之所。
流离岛上流离人,若非为世不容,他们不会来到这里。
那一天沉寂的小岛被投入一颗石子,溅起了水花。
一个羽族人来到了这里。
羽族居所神秘,来去无踪,世间难觅,是一个存在于传说中的种族。
岛上的人们也是第一次看见羽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羽人,他的脸上还带着稚气。蓝色的眼眸和头发使他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他抿着嘴唇,坐在茶馆里,丝毫不在意众人投来的探究目光。一身利落的劲装蓝白相间,肩膀处饰以银色护甲,几簇白色羽毛点缀其上。
“好帅哇。”紫兰轩的婢女惊叹一声,人们这才意识到这个罕见的异族人的容貌近乎完美。
琉璃般的清冷眼眸却是微微一凛,瞥向那声惊叹的源头。
雕花朱窗半开着,他只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窗前倚着的红衣婢女朝他抛了个秋波。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巷子里就响起了脚步声。来人刻意放轻了步子,可在有回音的巷子里,还是逃不过白头翁敏锐的警觉。他在乌衣巷里住了许多年,老李家的鸡几时打鸣,小宋家的枣子几时成熟,秦婶子家的豆腐脑几时出锅……他都了如指掌。
这次,来的是生人。但不知是福是祸。
白头翁从木桶里舀出一碗酒,陶醉地嗅着酒香。
他擅酿酒,也贪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