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彼时并未想太多,她只是有些紧张地一点点翻来画卷,却在看到画卷上美人的面容时怔住。她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应当匆匆看过便下船推动机关,后面的追兵随时都可能会找来。
可是船却突然动了,弄玉猛然抬头,脚下一个不稳,她紧紧抓住船舷,看到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身影砍断了系着的纤绳。
岸上的“她”冲她一笑,并且挥了挥手。弄玉听到过道外传来了追兵沉重的脚步声,她探出身子想要拉住岸上的“她”,可是已经晚了。
机关一开启,原本平静无波的冥河下像是突然有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小船顺流而去。
不要!明明已经把你留在了紫兰轩,你为什么要跟来,又为何要为了我而牺牲。
眨眼间岸上的身影已经变成了一个黑点,最后对视的一眼,弄玉已经认出那是灼华变作了她的模样。
狐族原本便有千面易容之术。
她动了动嘴唇,弄玉看懂了她要说的话。
“姑娘,跟白公子一起好好活下去。”
离开昆仑时,弄玉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虽为女子,她性子却极为坚韧刚烈,甚至愿意为了任务牺牲一切,这也是昆仑选中她执行这项重要任务的第二个原因。
可她要牺牲的一切里,从不包括身边的朋友。
在其他人眼中,灼华只是一只修成人形的白狐,算是她的宠物和侍婢。
但对于她来说,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她们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主仆,更像是朋友,姐妹。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她漫步在昆仑的玉山上,看到一团雪球一动一动,好奇地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狐狸,只有一双眼睛黝黑发亮,也好奇地打量着她。
她便将它带回,养在天气温和灵力充沛的绮园。
狐狸本喜腥膻,但她只喂它些仙果琼蜜,偶尔加几片肉脯——这般灵气蕴足的清修生活,使它的修行突飞猛进。
“乖小狐,多食一些琼浆仙果,你便能早日化成人形了。”
它摇摇耳朵,不懂化为人形是何含义。
她便指指自己,“化为人形,便是像我这般,有两条腿,有光洁的皮肤,长长的头发,红红的嘴唇。你是狐族,化成人一定是个美人儿。”顿了顿,她又说道,“到时候你就不用抬起头看我了,咱们可以一起坐在桌子前吃饭,一起肩并肩去花园里赏花,一起下棋……”
昆仑中几乎每个人都高傲而冷漠,各自修炼着自己的无情道。
白狐化成人形那日,窗外的桃花开的正好。
她充满新奇地看着自己崭新的身体,懵懂而又无措。弄玉拿出一把桃木梳子慢慢地为她梳理头发,然后将一朵桃花戴在她的鬓角。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以后,我便唤你'灼华'吧。” 小船越漂越远,穿过长长的暗道,两岸便渐渐开阔起来。离魔城越来越远,危机似乎已经消失了,弄玉却怅然若失地望着魔城的方向。
昆仑的桃花再开的时候,我恐再也无心欣赏。
你一直说昆仑百般好,只一点“无情道”美中不足,以至于终生孤寂,无法寻得一良人暮雪白头。
若有来生,愿你生在一个美好而有温度的地方,遇见自己喜欢的人,而他能隔着人群,远远地一眼便看见了你。
按捺下心中的悲伤,弄玉擦了擦眼睛。白凤还在昏迷之中,若如宗主所言,他心口亦有致命伤口。
顾不得男女之防,弄玉直接扒开了他的衣襟。所幸他还未醒来,否则弄玉一定会羞愤不已。
白凤脑海中正一片混沌,幻境接转而至。时而看见弄玉与弦苍执手的亲密姿态,时而看见一片苍茫之中,只有她的背影越来越远。
他奋力地追上去,好不容易越来越近,那背影回头一笑,却又毫不犹豫地挥袖而去。
四周景色又是一转,这次又变成了张灯结彩的喜宴现场。
他看到弄玉一身凤冠霞帔立于中堂,刚上前一步,便听到耳旁笑道:“新郎官来啦!”
心中刚泛起喜悦,身侧却有人径直走过去。
众人将他围住,拉去了弄玉身旁。
偌大一个喜堂,人人喜笑颜开,却好像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胸口一痛,他的眉毛拧成了一团。
弄玉敷药的手停了下来,这一天来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心中尚未平静。
轻轻抚平白凤的眉头,她心中亦是心疼不已。
果如宗主所说,那破阵符咒是他以自己的心头血所绘制。
解开衣服看到胸口的伤口时,弄玉心头一跳,上面还有一团黑气氤氲。
她取出玉露和冷香丸,清洗伤口之后碾碎了药丸为他敷上。
可是黑气还未散去,应该是相师术法所留,也是导致白凤昏迷不醒的罪魁祸首。
犹豫了一下,弄玉以袖遮面,迅速低下头伏在白凤的伤口前。
她微微张开嘴唇,呼出一口灵力,丝丝暖意中和了冷香丸沁人的寒意,继而又对准了伤处的黑气,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落下,但却久久未抬起头。
红唇贴着的肌肤上,灵力迅速流动,黑气如同墨水一般被清泉冲散。
幻境中的白凤感觉到胸口的疼痛消去不少,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他再次望向人群中的弄玉,她似乎也有所感应,转过身看向了他的方向……
归墟再临
纤长的手指绕过细细的绷带,一层层包扎在胸前的伤口上,氤氲的黑气也渐渐消散。
沉重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白凤感觉到耳旁的风声和水声,以及时不时拂过面颊的清凉触感。
他眼睫微颤,颇有些地费力地睁开眼睛,阳光稀稀疏疏地落在脸上,有些许的刺眼。
轻轻地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脖颈,一股淡而幽的香味萦绕身旁,侧过头,看到的是一片云纹舒展的轻薄衣袖,还有华贴锦缎的绸制长裙。
“你醒了。”
弄玉歪着头看着他,脸上是春风般温柔的笑意。
白凤皱了皱眉,有些困惑地看着她,一时之间分不清究竟刚才的一切是幻境还是此刻才是幻境。
他干脆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好像是在相师的法阵里昏迷过去了,一直到现在才醒来。
白凤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弄玉的腿上,以一直极为亲密的姿势睡了许久。
耳根一红,他迅速撑起身,却因动作太急而差点撞上弄玉,堪堪停在她面目几寸处,四目相对,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出的气息拂过面颊。
白凤屏住呼吸,弄玉也睁大了眼睛。
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先加快了速度,白凤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
古井般幽深的眼眸,忧郁纯粹,又如秋水剪瞳般脉脉含语。长长的睫毛浓密而微卷,像两只黑蝶停栖于眼睑之上。他看不懂她的眼神,但她却仿佛看穿了他的一切,包括他一直小心隐藏的心思。
弄玉看到的,是一片澄澈的蓝,干净而清晰,她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失神的模样。他的眼睛就如同一块光滑的晶面磨镜,折射出内心所有的弯弯绕绕,包括他的小心思。
自从看到画中美人的脸以后,弄玉才明白白凤许多举动的缘由。其实他的心意早就非常明显了,自己一向聪明却视而不见,或许对于他是一种无声的拒绝,再加上她一直对宗主的事十分上心,他难免会有所误会,更加不敢点破那一层窗户纸。
想到此处,弄玉不禁有些懊恼。
自己之前心中只有任务,确实忽略了本该早就发现的诸多细节。
尴尬地轻咳一声,弄玉转过了头。
白凤也连忙坐正身子,想要挪开一点以示素养,才发现船身本就狭窄,两个人并肩而坐已是极限。
“是不是有点挤?”弄玉看出了他的局促不安,温声道,“要不我们背对而坐。”
船身长且窄,也只有背对而坐才能不那么拥挤。
于是白凤转过身去,两个人背靠着背,避开了眼神交流,彼此平复各自的心情。
白凤已经感觉到胸前的伤口被重新处理过,自是弄玉所为。
看来,她已经知道自己隐瞒的事情,不过,既然她不问,那么他也不多言。
摸了摸腰间的袋子,白凤犹豫着要不要把那只小狐狸跟来的事情告诉她,不然若是回到紫兰轩,弄玉迟早也会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