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她表现得太明显,连国公夫人都问她:“湘姐儿,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地向她看了过来,包括他的。他的眼神就像是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湖水,温和的,不带一起波澜。
她垂下头去,泪花闪烁,指了指那盘东坡肉道,“没事,我就是吃太快噎着了,胸口堵,这个东坡肉,肥而不腻的真好吃。”
国公夫人笑着看看众人道,“这孩子,几块东坡肉而已,哪值当你吃成这模样,你喜欢下次吩咐厨子做便是了。”
霓晗不知怎么却想起她那个无肉不欢的朋友——清平县主,她第一次吃到东坡肉时,可不是吃太快噎着了么。如今的裴湘就有点像当年的清平县主,连她都感觉出来了,她不信沈从愈感受不到,她余光觑了他一下,只见他倒是坦荡,可见对她并没有旁的感情,不过也未见得以后不会有,反正像他如此克己复礼的人,就算对她生出什么不一样的心思,首要一件是自己也不会允许的便是了。
霓晗是个很讲义气的人,与沈从愈成亲这么些年,早与他结下极深的友谊,这种友谊无关男女,是真正的知己。
她很早以前就听过小公爷大名,清风明月、灿若星辰,全汴梁找不出第二个来。未曾谋面时她也曾对他心生向往,只是见了面反而没那种感觉了,多么优秀的人她却不曾对他动心,说起来好像很奇怪,其实也不,她那时先结识了清平县主,和她成了极要好的朋友,后来他们两个成日在她面前腻腻歪歪的,他的柔情蜜意全给了县主,她又何尝不明白,两人都是她要好的知己,又怎会对他生出旁的心思?
大伯和新寡的弟妹,听上去也许不伦,在她看来倒不算什么,皇室的关系可比这个紊乱多了,父皇不就把六皇叔的皇妃收为俐妃吗,五皇叔则收了海大人家的一双姐妹,哪个不骇人听闻,只是没人敢说罢了。
她笑着招呼他,“从愈,明日你不是休沐吗,你也一块来啊。”
沈从愈却是轻呷了一口酒道不,“姑娘家的事情,臣就不去凑热闹了。”
霓晗道:“非也非也,花朝原本就先在文人墨客中盛行,如今才有女子参与,今年的秋嵇山有踏青活动,许多士大夫也参与,你是高风亮节,曲高和寡,但偶尔结交些人于你也没有坏处吧。”
盛情相邀到这份上了,沈从愈就是心下不愿去,也不能辜负公主一番美意。于是隔日清晨一行人便洋洋洒洒地上了秋嵇山,果不其然山上踏青的人很多,女子喜欢剪了彩纸贴到花树上,名曰赏红,又或者拿了小巧的铁锹栽花种菜,文人雅士则偏爱赋诗唱和,曲水流觞,平日里男女没有太多见面相处的机会,所以假借花朝而男女同游相会的人比比皆是,花朝俨然成了只差没说出口的相亲大会,因此近年来不少行武的也参与了进来,马上射箭、投壶舞剑,项目愈加繁多。
霓晗和裴湘玩了好些项目,沈从愈向来守礼,即便是与霓晗夫妻那么多年也不曾与她并肩同行过,公主为尊,落后她两步半的距离,这样既不至于踩了公主的裙裾,也以防她说话听不清楚。前面两个姑娘谈笑风生,他徐徐地在后头跟着,裴湘穿着藕荷色的春衫,很衬她的肤色,发带是红色的,在他眼前晃啊晃啊,勾起他的往思。
已是日上中天的时候,三人又来到围场,有好些个男子在比赛射箭,人骑在马上,马蹄不停,却要射中三丈开外的靶心,围观者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人,有个男子一连三次射中靶心,惹得边上一阵欢呼,男子么大声欢呼,女子么内敛些,扇子半遮半掩地和同伴嬉笑起来。
裴湘拍掌叫好,“这个好玩,我可以和你比一下吗?”
男子从马背上俯视她,裴湘的长相很会欺骗人,白净的脸说不上多么国色天香,却是秀气而又斯文的,加上南方人的身高捉急,男子就有些质疑的看着她,“就你?”
霓晗听说裴湘她爹相当注重对闺女的培养,于是也十分好奇道:“弟妹学过骑马射箭?”
裴湘自信满满地语出惊人,“不曾,我刚才这么一看也就看出其中诀窍了,不难。”
男子也由衷地佩服她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大声地吼道:“好!小娘子胆识过人,不过既然你未曾学过,鄙人让你三箭,你呢只要七箭中有一箭中靶心就算你赢,而我须得箭箭正中靶心才赢过你,你当如何?”
裴湘道:“公子说得未免太不公平,小妇人就算赢了你也是胜之不武,何不公平公正的来。”
她自称小妇人,男子这才又重新打量了她一遍,见她果然已经梳了滑溜的妇人髻,可惜了,若是黄花大闺女,也不失为一段良缘。
众人窃窃私语,直看着她这般狂妄,最后得怎样出丑,然而她牵了一匹棕红色的马来,也不用人扶,自己抓了缰绳,轻轻巧巧地便踩上马蹬,跨上马鞍骑上来。
沈从愈不是爱出风头的人,并不懂她为何突然就说要和那男子比赛,可是看她骑马熟练的样子,显然不是第一次骑。
霓晗也很八卦地看着她对沈从愈道:“你觉得她真的不曾学过吗,这哪一点像不曾学过的样子?”
沈从愈不敢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背上的身影,只是垂下长睫冷静道:“她只是臣的弟妹,臣不了解她的过往。”
霓晗含笑着问:“你难道不觉得她和清平县主很像吗?”
沈从愈好似被她窥探到内心阴影处的动摇,霎时有些恼羞成怒起来,拂袖转过身朝远处树荫下走去,是在回答她,也在狠狠地告诫自己,“清平县主只有一个,谁都不能是她,谁都取代不了她。”
霓晗讪讪,没想到六年过去,他心中仍旧只有一个清平县主,如此长情的人,却早早失去挚爱,那他的这一生应当有多难熬啊。甚幸,自己从没有爱过,否则如今苦得又岂止他一人?
身后是马蹄哒哒,箭声咻咻,不多时又是掌声雷动,连大家闺秀们都禁不住呐喊起来,他知道她赢了,他心里竟然替她感到雀跃。
一只爪子挠遍了他心尖,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够,然而最终还是抵不住,回收瞥了一眼,马背上的人一袭红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钗环叮当,集绚丽妖娆为一身,她的美太过肆意张扬,就是万千佳丽里也是拔尖,通常太美的人总有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可她又不是,她纯真开朗,狡黠天真,这样的人,应该没人能抗拒得了,他不过是凡夫俗子,自然不能例外。
裴湘仍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围场人很多,可她偏偏看到远处一身青衫的他,他的眸光不似之前淡而冷,仿佛有千愁万绪萦绕其中,连眉头也不自觉深锁起来。
原来面对不喜欢的人,连她在他面前出了一点风头都令他困扰,裴湘原本也没有吸引他注意力的想法,不过是觉得好玩罢了,可他却连这样都厌烦。
她瞬间不觉得赢得了比赛有什么喜悦之处。她只觉得胸口好像是那个红红的靶心,被射了一箭又一箭,痛得她没法直起身子来,她眼前是迷雾,踉踉跄跄地下了马,惊慌失措地躲进密林里去了,直到看不到其他人影,她才放任自己的鼻涕眼泪胡乱地流。
他与公主站在一起分明是让人艳羡的一双璧人,她又怎能对他产生不该有的心思?她愧对地里的郎君,也愧对殿下对她这么好。可是她的心不由她所控啊,她还是会嫉妒公主殿下能得到他的温柔以待,她也会因为他的眼神心痛得流眼泪。
花朝游记(下)
众人欢欣鼓舞不过须臾,发现那个小娘子赢了比赛不骄不躁地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不禁感叹这小娘子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啊,有人在猜她身份,一个沈从愈的同僚道:“她好像跟公主殿下和沈学士一道来的。”
“原来是将军夫人啊,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可惜了,年纪轻轻的便守了寡……”
沈从愈和霓晗离得远,并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沈从愈满脑子还都是他的红衣姑娘,霓晗道:“弟妹怎么不见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他环顾一圈,哪里还有裴湘的身影!他下意识要去找,脚下磨蹭出半步,才发觉自己反应过甚,这才对霓晗道,“殿下在此稍待,臣去找找,弟妹顽劣,可能是在哪绊住了脚,人这么多总不能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