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孤寒缓缓合拢了眸子,将眸底的伤痛与纠结尽数掩埋起来。
“放月华出宫可以,但是朕必须要将所有事情如实相告,朕实在不忍心看她怀揣着对朕的绝望,形销骨立,日渐消瘦下去。”
邵子卿斩钉截铁地摇头:“假如,娘娘得知常家有灭顶之灾,能够依旧保持淡然,无动于衷的话,皇上可以据实相告。”
陌孤寒想起自己数次假作无意探问月华的态度,月华黯然神伤的无助,不由默然。
“暂且不说常家二爷与五爷,那常乐侯与娘娘向来感情不错,娘娘一旦得知常家大厦将倾,必然想方设法保全常乐侯府,不可能坐视不管。只要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太皇太后就能敏锐地觉察异常,从她这里下刀。皇上岂不是一样将娘娘置于危险之地?
我们数载谋划,成败在此一举,臣恳请皇上为江山计,为长安百姓计,为长久计,暂且隐忍。”
忍?
皇后触怒皇上,被贬出宫的消息在宫里立即掀起了轩然大波。
果真君恩无常。
去岁,她被皇家轰轰烈烈地迎娶进宫,短短数月的时间里历经了别人几世都不会历经的风雨起落,就在一个多月前,她还是独霸后宫,无限风光的长安皇后,众人膜拜,争相谄媚巴结。
不过只是一夕之间,帝王移情别恋,使得她醋意大发,不依不饶,生生将皇上推进了别人的怀里。
如今,皇上寸步不让,她倔强地以离宫相逼,最终却弄巧成拙,皇上果真答应了她,应允她出宫在父母墓前尽孝。
皇上圣旨里说得极清楚,自己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答应绝不废后,便不会食言而肥,所以他会保留皇后的名分给她,即便出了宫,仍旧是长安王朝最尊贵的皇后。
只是,这紫禁城的大门,是想走就走,想回就回的吗?
也有人说,皇上只是一时气恼,想要磨平皇后的锋芒棱角而已。等到有一天,皇后娘娘想通了,心宽厚起来,皇上总是会将她接回宫里来的。
也有人说,紫禁城里春天很短,皇恩来的快,去的也快,这里姹紫嫣红开遍,时日久了,谁会记得哪朵花最为艳丽?
众说纷纭,有人欢喜有人忧,但总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碳难,宫里最不缺的,还是落井下石的人。
泠妃得知这个消息,简直欣喜若狂,若非忌惮着皇上,不得不收敛,否则早就耀武扬威地闯上门来,以报往时之仇了。
这宫里还是太后娘娘一手遮天,所以下人里闻听月华失势,而且将无法翻身,趁机克扣用度,谄媚讨好太后的大有人在。
世态炎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月华从困顿里一路走来,最是洞明这世俗文章,反而劝慰冒火的香沉和兰怀恩。
怀恩自然对她依依不舍,吵嚷着要去见皇上,跟随月华一起去枫林贴身伺候,也好作伴,被月华好说歹说劝住了。
她哭得眼睛红肿,活生生就像那两只兔爷。她说月华抛弃了自己在这寂寥深宫里,孤苦伶仃的,若是再有什么旦夕祸福,怕是就再也没人能护着自己了。
月华突然有些伤感,发现自己原来什么都不是,在宫里这么许久,以后想要同怀恩通个消息,都没个能打点的人。
果真就像太皇太后说的,离了常家,自己寸步难行。
她的心里原本就苦涩,虽然自己的确如愿出宫,不用一辈子葬送在这寂寥的朱墙深宫里,时时刻刻如屡薄冰,但是,皇上的决绝令她瞬间心如死灰。
她强做平静,不将心里的苦楚表露出来,强颜欢笑,但是心里,如万箭攒心。
若是,没有爱过多好,那样,今天的自己将满怀对宫外的憧憬与张扬,不会这样步步沉重,仿佛所有的灵魂都丢在这里,走的只是一架躯壳。
若是没爱过,那么,这座紫禁城,自己就不用恋恋不舍,只需要欢欣地迈出大门,无比地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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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最后一次的放纵
香沉已经收捡好了行李,简单的几件素朴衣物,金银首饰都弃了,包括象征着无上荣华的金雀钗。
月华很庆幸,当初自己夺回了属于自己的财产,无论如今多么落魄,最起码,生活不会难堪,总是还为自己敞开了一扇门。
“娘娘,兔爷还带着吗?”香沉小心翼翼地问。
月华环顾森然林立的高墙,弯腰将它们抱起来,自己找了借口:“相信枫林的自由自在会更适合它们。”
门缓缓打开。
门外,跪了十几个人。
都是清秋宫里的老人儿,为首的是秦嬷嬷。
月华顿住脚步,缓缓从容一笑:“都起来吧,有什么好跪的?”
没人吭声,更没人起身。
“到了新主子那里都嘴巴甜一点,别这样呆头呆脑的,勤快做事,新主子都会厚待你们的。”
月华叮嘱一声,觉得主仆一场,都是缘分。
“皇后娘娘,我们都不走,都留在清秋宫。”
这些时日被提拨了贴身伺候自己的宫女玉书抬起头来,花了一张脸。
月华瞬间便呆住了:“这是怎么了?哭什么?”
玉书听她一问,愈加泪如雨下:“您永远是我们的主子,您还是皇后娘娘,我们都等您回来。”
“对,我们都等您回来。”众人异口同声。
月华原本就是个眼窝浅的,听她们这样一说话,眼泪就止不住哗然而下。
“你们跟着我,富贵荣华一点光都没有沾上,我也没给你们可以耀武扬威的资本,相反,天天严格管束着你们,我走了,你们才有好日子过。”
沉默不语的秦嬷嬷抬起头来,极诚恳地道:“老奴在宫里待的时日不短,也伺候过不少主子,我耳闻目睹的也不少。老奴市侩,贪过别人的银两,也做过对不起娘娘的事情。娘娘心知肚明,却宽和大度,令老奴自惭形秽。
而且,从来没有一个主子会为了奴才的性命奋不顾身,娘娘的作为令我们这些做奴才的都铭感肺腑,我们都舍不得你。”
“是啊,娘娘,上次鼠疫之事,虽然最后查明只是子虚乌有,但是生死面前,您为了奴才们,临危不惧,竟然主动留下来与我们同甘共苦。就您这份心肠,我们也忠心不二,以报大恩。”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令月华一时间心里感慨唏嘘不已。
听说,自己被贬出宫的旨意下来以后,太皇太后差人通知秦嬷嬷到常凌烟的身边伺候。秦嬷嬷竟然婉言拒绝了,表示年岁已大,力不从心,愿意留在清秋宫里负责洒扫,做个粗使婆子。
都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值了。
原本以为,在这紫禁城里,自己很凄惶,走得也狼狈,如今发现,有了这些宫人们这份心思,自己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出紫禁城,无上荣光。
她这次的笑不再勉强,恬静而轻柔。
“谢谢你们,月华没有想到,在这紫禁城里,自己临走的时候,竟然还能收获一份感动。我这一去,虽然只隔一堵宫墙,再见却是不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自己都多保重,各奔前程的好。来日飞黄腾达,兴许我们还能再见。”
抽噎声一片。
香沉悄声抻抻她的衣袖,一指不远处:“娘娘,您看!”
月华抬起脸,见不远处,魏嬷嬷正跪在那里,低垂着已经花白的头,偷偷地抹着眼泪。
简直就是讽刺,她最亲的人背叛了自己,自己一心提防的人却做出这样重情重义,令自己感动不已的举动。
月华叹口气,扭过脸来:“我们走吧。”
香沉点点头,抽抽鼻子,也早已经没出息地哭花了脸。
众人恋恋不舍,亦步亦趋,执意追随在身后相送。怀恩牵着她的裙带,亦步亦趋。
月华茫然四顾,失望地敛了眸子里的潋滟水光,冲着众人摆摆手,拍拍怀恩的肩,走得头也不回。
他不来也好,正好让自己走得再无挂牵。彻底心死了,就不会再有任何惦念。
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马车就侯在宫外。
车夫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冲着月华单膝跪地,行了一个请安礼。
“娘娘请上车。”
青衣乌帽,简单利落。
香沉诧异出声:“初九?”
车夫扬起脸来:“奴才接娘娘回枫林。”
为什么是接不是送?为什么是寻常百姓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