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截女人的温软手臂绕在他脖颈上,他抬起手指刮过那女人的脸,他们离得很近,稍微倾一点角度就能顺势吻上。而这亲密无间的姿势自自然然,仿佛生来如此。
那是他不敢肖想的,与人拥抱,与人肌肤相触的感觉。
他在黑暗里,看着漫天的热闹,觉得自己就是个小丑。
他逃也似的走了。
就这样堕落下去吧,不再去想,他没有未来的。
这样想着,混乱的记忆出现了大段的空白,即使怎样痛苦地回想,就像被突兀剪掉的胶片,没有一点线索。
即使有拳头落在身上,也能一边痛苦,一边满脑子回荡着疼痛有益,甘之如饴。
他像条死狗一样倒在地上,任人殴打,有好长一段时间,也可能不过只是两三分钟。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触到了他的脖颈,他才如梦初醒般的一下子睁开了双眼。他看不清面前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总之是模糊在一起,鬼魅般的脸,扭曲着旋转着。
“灿哥,没事吧,不会把他弄死吧?”
可能有人在旁边这样问,当时他分明是什么都听不见的,只有越来越箍紧的气管,让他本能地开始挣扎。
好痛苦,好痛苦。
失去呼吸的痛苦和身体上的痛苦、心上压着的痛苦如同河流汇流融合,他疯了一般,开始疯狂反抗。
“去他妈的!都给我滚!”
从喉咙里迸发出撕扯的嗓音。
死狗变成了疯狗。
这双手腕看上去很羸弱,像以前有谁说过,这是拿笔的手,不是打架的手。
可是一瞬间,却从这手腕里生发出源源不断的力气,疯子一般砸在人的柔软的血肉之躯上。他什么都不怕了,疼痛,屈辱,来自别人的,还有自己自找的,一味的加过来,他已经尝惯了这味道,再多一点也无所谓,他什么都不怕了。
即使现在清醒过来,他也一点不后悔。
底色虽然还是斑驳的压抑着的,但是他确是死心了。
一旦这样想,便能安然堕落,对痛苦甘之如饴。
他抬起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前面只剩空无一人的街道。
徐风也终于对自己失望了吧。
叶粼想,心里没什么波动。
他把冻僵的手揣进口袋,把脸缩进外套领口躲着风,加紧了脚步。
下一秒,手臂上被一股温热的力量拉住,扯得他还没捂暖的手堪堪要脱出口袋。
他下意识地抬头,对面是徐风。
他沉着脸,说不出是不悦还是生气,飞快地吐出三个字,
“走这边。”
他情绪莫辨,只是拉着叶粼的手臂一路向前走,怕他跑掉似的一直没松手,一直拉着,两人的手臂拉在空中,隔着一点点距离。
叶粼想拒绝,愣了一瞬却没有说出口。他傻傻地被徐风拉着,直到走到杂货铺门口才反应过来这是哪条路。
他觉得自己是被风吹傻了,头脑的运转像乌龟一样缓慢,眼前的事需得一件一件理。
牌桌上的小吊灯被推门带进的风吹动,缓缓地微颤着,带得整间屋子的影子都在晃。
灯下牌桌上仍保持着出门前的一片狼藉,七歪八斜的酒瓶子,桌上桌角都是,桌上散乱着一大把一大把的瓜子壳花生壳,还有亮色的橘子皮点缀其间,但总归在昏暗的灯光下都显出人走茶凉的萧索。
徐风一进屋就松开了他,自顾自的钻进里屋,噼里啪啦一阵响声过后,他拎着一个小小的药箱走出来,“哐”的一下,压在了一桌的果屑上。
叶粼尚站在原地,他还没想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于是就那么直直地站在屋子中央。
徐风拉过板凳自己坐在上边,一伸手把杵在原地的叶粼拉过来。
“都伤哪儿了?”
他一边扣扣地打开药箱一边问。那药箱显然是很久没用过了,上边蒙着一层灰。徐风皱着眉吹一吹那灰尘,啪嗒地打开药箱。
叶粼缓慢运转的脑袋终于明白了状况,他没有动,他说,
“我要回家。”
徐风没理他,自顾自拉过他的手臂要挽起袖管。
叶粼微挣了挣,对方有些强硬地制住了,徐风和他的胳膊较劲儿,头也没抬说,
“别乱动。”
叶粼大力地抽出手,别过目光侧过身子,
“不要你管。”
“你不要过分。”
徐风的语气还很平静,但是听起来已经在暴风雨的前夕。
叶粼转身就走,马上就被一把被拉了回来。
徐风这下扯得有点狠,叶粼转过身有些趔趄。
“叶粼别闹了。”
他声音大了点,也放大了嗓音中的疲倦,有点沙沙的。
“你家什么都没有,只有灰尘,你这伤得擦药。”
徐风好脾气地和他解释,像个尽职的幼儿园老师,怕他听不懂似的啰嗦地解释前因后果。
他越是好耐心,越是温柔,叶粼心里就越有一股气突突地往上,即使他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也无法控制自己。
“那又怎么样?我受伤,和人打架,又关你什么事,你少管我。”
他的语气少有的很冲。自从他回来,还没有这么情绪激动地和徐风说过话,甚至是追溯到好久以前,他和徐风认识以来就没有在他面前展示过这么恶劣的自己。
徐风的眼中几乎是一瞬间出现了怒气。
“你他妈说什么?给我再说一遍?”
“我说,你他妈少管我——”
叶粼挑衅似的,大声说道,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叶粼确是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从一心抱着理想的少年,变成了漠然看人,不会露出笑脸的年轻人。
他变得暴躁,易怒,会和人打架,遍体鳞伤;对人的关心会毫不客气地拒绝,叫人难堪。
徐风终于被惹怒了,把药盒往桌上一掼,打得酒瓶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让人心惊。他猛的站起来,一下子高过叶粼,阴沉的目光从上边压下来,正对着叶粼。
“少管你?我不管你你早就冻死饿死了!还能在这里和人打架!”
“逞着劲儿和人打架!我告诉你,这次只是你运气好,只受些皮外伤,不是每次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徐风声音大了些,表情可称得上是发狠。和平时懒散好说话的样子不同,中气十足、来势汹汹的,叶粼第一次见他恶狠狠的样子,都忘了害怕,震惊地直直盯着,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发泄过后,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了。
他吸吸鼻子,稍微平复了一点语气,压住心情继续道,
“我以前也跟你一样觉得无所谓。有时候为了发泄心情,甚至故意找人去打架。”
“有一次,两拨人打群架,有一个毛头小子冲在最前面,从对面甩出来一个易拉罐正好打到他脸上,那个易拉罐的盖子翘着金属壳,他的眼睛当时就不行了,直接送去医院。”
“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打架也能让人终身残废。”
徐风看向叶粼,在人群中听到他名字的余悸又升上来,他不敢想象有一天听到这样的事发生在叶粼身上。
“他当时就站在我旁边一点点,那个罐子就在我眼跟前擦过去,叶粼,你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吗?”
“你能不能,不要干这样的事,不要——让我担心。”
他几乎算是恳切,眼中有星星点点隐秘的泪光,一把抓住了叶粼,抓得很紧。
叶粼听得有些呆了,睁大了眼睛看着徐风。
他从不知道徐风还有过这样一段岁月,也不知道这些年他在干什么,是怎么度过的。
他其实从未关心过他。
冷漠到面目可憎。
他的一腔痛苦好像忽然间烟消云散,变得无足轻重,满眼只看得到徐风深深的眼神,滚烫而炽热,真诚而心痛,令他不忍卒看。
叶粼喉头耸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吸了下鼻子。
两人眼中俱有不易察觉的泪意。
☆、第 16 章
第二天徐风没有开店。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没在床上,歪七扭八地卷着毯子,躺在二楼小厅的木地板上。旁边的沙发上叶粼蜷缩着身子,侧着躺着,面容朝向他,尚在熟睡。
睡着了的他卸下了所有防备,也忘却了痛苦,像是初生的婴儿,纯洁又天真的一张睡颜。昏黄的夕阳洒在他眉眼和脸颊上,眉角和脸颊带着青紫的伤,微微肿起。温柔夕阳下,连脸侧细软的绒毛都分明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