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门没有再被打开,就像戏剧演到最后跳出“剧终”二字。江也鼓起两颊,长长地舒出口气。
他忽然觉出点委屈。
洋人有种关于安全距离的说法,大概意思是每个人的周身都有一个泡泡,代表他们在人际交往中希望和他人保持的距离,以此确保自己能拥有一个舒适的度。江也觉得谢潋周围的那个不是泡泡,而是高墙,而自己站在墙的外边,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颓然地往沙发里缩了缩,他感觉屁股突然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摸出来一看,原来是本书。他心不在焉地翻看起来。
作者以第一人称记录了她在美洲大陆看到的风景和人文:参加华人组织的自驾游,从多伦多到温哥华,横穿整个加拿大去观察这个国家不同经度植被的变化;同美国专业的气象学家去追逐龙卷风,从密歇根洲到俄克拉荷马州,在西部的狂风暴雨中看云层散开又聚起。
世界是美好的,美好不是江也的。
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江也放下书站起来。他最后扫了一眼封皮,薄藤色的封面印着墨色的书名和作者名,书名为《美洲小记》,作者名为封如姿。
江也说起这本书的时候,封如姿刚端着一盆洗净的空心菜走到客厅。
“这本书是我早年写的,”封如姿在沙发上坐下,又从一边拿来垃圾桶,“当时一边旅行一边记录,现在想想都是回忆。”
看见封如姿开始择菜,江也说:“阿姨我帮着扒点蒜吧?”
封如姿笑了,“你怎么知道要用蒜?”
“您是想做蒜蓉空心菜吧,”江也指了指那盆绿油油的空心菜,“家常名菜。”
接过封如姿递过来的一头蒜,江也一边低头扒一边和她接着聊:“真没想到您居然是作家,我要是谢潋的话一定骄傲坏了。”
封如姿摇摇头,“我对不起小潋。”
江也抬起头看她。
“你知道旅行作家不?我就是。”封如姿叹了口气,“我以前几乎一年到头都在国外跑,小潋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肯定是怨我的。他小时候我就总说要带他到处玩儿,去旅行,可他有时间的时候我不在,等我终于闲下来了,这孩子却已经高三了。”
江也动了动唇,想说点什么话安慰封如姿,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其实更想去安慰谢潋。
江也虽然没有见识过那些电视剧上才有的风景,甚至出滨城的次数都寥寥无几,但在他爸江民生还活着的时候,一家人春天会去动物园踏青,夏天去山间避暑解暑,秋天踏着金色的枫叶在湖边遛弯儿,冬天去冻结实了的湖面溜冰。
出去走走,去哪里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陪着的人是谁。
江也和封如姿各有心事,两人相顾无言地干了会活儿,你择你的菜,我扒我的蒜。当谢潋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他们才一前一后回过神。
“妈,”谢潋走过来,“我帮你择菜。”
江也还在埋头扒蒜,只感觉到身边沙发弹起又陷下去。他不知道谢潋刚才在屋里有没有听到外面的对话,偷偷侧过脸看了看他。
“看什么,”谢潋还在垂着眼择菜,语气平淡,“觉得我可怜?”
江也现在敢肯定他听到了,但是——
“啊,”江也尴尬地开口,“不是,你择多了,就把枯叶揪了就行……”
谢潋:“……”
江也觉得自己又做错事了,不然为什么谢潋看向他的眼神恶狠狠的。
谢潋最后还是把眼神收回来。他把手里的那颗空心菜扔回盆里,接着又捡出一颗开始择,手上动作不停,嘴里也开始往外吐字儿,“我也觉得我挺可怜的。”
可能是低着头的缘故,他的声音有点低,“小时候太想跟着我妈走进大自然了,看看石头,听听鸟叫也是好的。后来发现,得了吧,还不如看看模拟卷,听听英语听力。”
“我现在几乎不旅游,可能是怕了,也可能是累了。”
谢潋顿了顿,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矫情劲儿是怎么回事,自嘲道:“算了,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
一向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人突然流露出脆弱。童年的事情刺到了谢潋,这让江也觉得他在周身竖起的墙似乎没有看起来那样牢固,一块砖掉下来,仿佛让人窥到了些许亮光。
江也突然想做些什么。关于自然,关于旅行,关于美好。
“你喜欢挪威吗?”
谢潋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江也拍了拍手上的蒜皮儿,从兜里摸出手机。他手指在屏幕上戳弄了半天,点开了一个视频,然后把手机横过来。
“谢潋,”江也笑着看他,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欢快活泼,“挪威的冰湖会唱歌儿,你想听吗?”
谢潋也笑了,眼睛中含着点疏离的意思。
他说:“不了。”
江也的笑容倏尔僵在了脸上。
谢潋站起来,把择好的一盆菜端上,向厨房走去。看着他的背影,江也这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
原来墙壁坚不可摧。
第12章 概率
礼拜一,下午两点。
午后的第一节 课是全天中最难捱的,这是学生和老师达成的共识。
外头烈日当空,屋里学生趴桌。面对着一众昏昏欲睡的倒霉学生,刘旭川恼火地拿黑板擦砸了两下铁皮讲台,白色地粉尘飞扬到空气中,反倒引得自己打了个喷嚏。不小的动静惊醒了几个人,也算是意外收获。
“你们像什么样子!”刘旭川抹了把脸,恨铁不成钢道:“你们都高二了!学习最关键的是什么,一个个心里到底有没有数?”
下面学生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吱声。
刘旭川伸出手指朝中间比划了一下,“班长,告诉他们。”
班长也挺迷茫。他迟疑道:“是小高考。”
“数学课你跟我说小高考?”刘旭川气得用巴掌猛拍黑板,“政史地化是重要,但是数学才是那个在你们高考中占大头的,掌握命运的学科!那可是实打实的两百分啊!”
他又说:“高二学习的关键是找到正确的学习方法,提高效率。怎么提高效率?这首要的就是上课认真听讲!你就拿附中来说啊……”
听到“附中”两个字,江也握着笔的手莫名一抖。他下意识联想到了谢潋。
“哦,对了,提到附中有个事儿要跟你们说。”刘旭川难得没有将长篇大论进行下去,而是翻出上衣口袋里的小本子,沾着唾沫翻了两页。他把本子拿远了点,眯着眼看着上面的字,说:“基于让高二学生更好地备战理科类小高考的考虑,教育局安排了实验活动。周一到周三,物化班先做生物实验,然后周四轮到咱们物生班,做化学实验。为了不影响正常上课进度,实验会在晚自习的时间进行。”
“老师,”化学课代表举手,“咱们学校实验室不是翻修了吗?”
刘旭川说:“哎呀,这不是还没讲到吗,急什么!”他把本子往后又翻了一页,“——这不就有了吗。校领导们已经商量好了,根据这个就近原则啊,咱们学校和附中挨得近,也就是说需要借用他们的实验室。周四周五的时候化学许老师会领着你们过去。”
班里瞬间欢腾一片。对于高中生来说,大概只要不坐在教室里上自习,去哪里都像春游。
在周遭一片叽喳声中,江也双手托腮,眼神没什么焦距地看着前方。
日子跑得好快,流淌在忙碌里的时间被悄无声息地偷走,这一晃就到了周四。
实验楼下,谢潋在一片嘈杂中借着走廊里的灯背单词,同时还要忍受身边两个大嗓门在自己耳朵根子旁吵闹。
“哎,怎么回事,”隔壁班一男生勾着王洪波肩背,笑着问:“带着三中做实验这活儿老师怎么把您也派来了?派你们班课代表,这是理所当然的;派潋哥来更没毛病,人物化第一。但是让你来,这是生怕他们不能把实验室给炸了啊?”
王洪波假装要踹他,“滚你妈的!”他说:“咱好歹是附中正经物化班的,带那群物生班的还不是绰绰有余?”
那人摸摸下巴,“是,是。就三中那水平,我们学校年级一千名去带他们也浪费吧。”
听到这么一嘴,谢潋突然笑出了声,“真有意思。”他斜眼看过去,“你要是愿意呆就呆,觉得掉价儿就赶紧滚行吗?说这些屁话是要膈应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