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新年,父母告诉我,他们思虑已久的决定——将我嫁给一个比我大四岁的人,一个素未蒙面的男人。
他们说对方学历高,父母都是工人,那男人老实又俊秀,家里在城里也有房子,有稳定的收入。
父母说起婚姻,就像是在说一件商品的买卖,没有任何情感地交换,换取所谓的幸福。
由他们定义的幸福。
方朝月当时就坐在我旁边,她碗里的饭一点都没吃,连筷子都是干净的,我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她却没多说,匆匆和我父母告别,然后回到她那个狭小的出租屋里。
那天我并没有追她而去,而是麻木地认为婚姻嫁娶有时候确实无关爱情,大多数婚姻都是从欢喜走向厌恶再到习惯,每个人的感情都是这样过来,如果害怕后来的平静如水,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轰轰烈烈。
想起那时自己内心的想法,我才发觉我确实是个冷漠至极的女人。
我从她留下的日记里,我曾想象过她听到这个消息内心的忐忑,就如同一面本以为稳固的城墙,却在洪水倾巢而来之时轰然倒塌,她心里最后的防线破了,她也随之奔溃了。
后来的方朝月,再回忆起以前那美好的日子;连岁月,她都觉得那是她“偷”来的岁月。
她差点把她自己都骗过去。
那段她“偷”来的欢愉日子,充斥着平常生活里细水长流的温暖,那是小城日子里的温馨;类似于她认知的“家”一般的回味,这一切都让她恍惚间误以为,她和她有一个家了。
她们自己的小家,在上一辈的只言片语里,彻底粉碎在方朝月脆弱而敏感的感情中。
那天,她躲进出租屋并不明亮的卧房,她拉紧灰色的窗帘,遮住夕阳最后弥留的余晖。整个房间沉入一片昏暗,这一切像她那时,又如当年坠入深渊许久的痛苦和迷茫,这一切锁着她。
那冰冷却无形的枷锁,让她的生命如坠深海,窒息挣扎,漫身恐惧,彻骨寒凉。
她曾用绳索套牢自己活络的感情,将那所谓的炽热全部扎上尖锐的刺;每当内心深处萌动的□□升起,便深深地用古板的思想划割那柔软的情感,最后鲜血迸溅,伤痕累累,痛不欲生。
方朝月在日记上写了一句话,关于那天,奔溃的全部,她只是在冷静后接受了这结局。
——“又夕她,是不是...再也不回来...”
像是注定的,没有应答。房间里一切都沉闷着没有回响,只剩冬日的风穿过窗子呼啸着悲鸣。
☆、回家
10
如果不是当年那个与她同样叛逆的我的学生,对我们的感情横插一脚,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意识到,我竟然也爱着方朝月。
我带的第一届学生,在九八年之后上了高二,其中有个叛逆的姑娘,家里父母也是有名的混子,却不知为什么要送这个聪明却不愿念书的女儿来高中读书。
那小姑娘耳朵上打着一个耳钉,身上纹身一堆,在当时算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典范。
也许是方朝月来学校接我的时候,被她斜眼看了去,从此这小姑娘就和中邪一样,每天笑嘻嘻地找着和我熟悉的其他老师问方朝月的信息。
在我意料之外的,这姑娘找到了方朝月的住处,并且简明大胆地对着方朝月说着她的爱。
当时对于这样的学生,我已然是嫌弃至极,更何况她还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我毫不留情地将她的行径报告到了学校上级,也许是那姑娘招惹的事情实在太多,竟真的让那个姑娘退了学。
方朝月却没给我好脸色。
她和那个小姑娘没什么渊源,当那个小姑娘和她说爱情的时候,她也很耐心地去调节她,只是惊异于她的大胆,羡慕于她的坦率。
“你的学生都比你懂什么是感情。”
这是她留给我的话。
方朝月知道我举报那个孩子的事情以后,和我大吵一架,像高中时候一样,我却不小心挑起她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关于同性的爱情。
我曾经一直以我腐朽至极的思维去看待我所理解的世界,并不觉得这个世界会出现我意料之外的那么多不同。
方朝月打开了这一切不可能。
“林又夕,其实我一直不想和你多说这些,我不打算打扰你正常的生活。”那时方朝月直视着我,眼中复杂的东西,让我一瞬间竟不知如何与她交流。
“表达爱其实并没有什么错,两个姑娘的爱实际上也并没有错。当年跳河的两个同学,她们在临走之前乞求我...她们乞求我放过她们!
她们浑身脏臭,却依旧彼此搀扶着,从未放弃过对方;我当时不明白什么是她们所说的,想要一辈子在一起;但我眼睁睁地看见她们一同投河,没有任何一个挣扎,她们拥抱着彼此离开这个对她们有偏见的世界。
她们没有错啊,只是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不认可罢了,你从内心就习惯了那等不成文的逻辑,可是至今为止除人之外没有任何动物公然反对这种爱。
相爱又有什么错呢?只是在你们的规则里,习惯性将异者抹杀,不允许在你们习惯之外的东西存在而已。
你什么都不明白,你根本不配当老师。”
那天方朝月吐露了她多年以来的痛苦,像是虚脱了一般,她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掉,我沉默了,离开了她居住的出租房。
等下一次我再来到这个出租房,她知道了我去找那个女孩谈话的事情,因为我后来执拗地想要找到答案,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唆使她和我灌输这些东西,我只能把矛头指向最疏远的那个人。
那姑娘此后彻底地混了,她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了,她也不知是怎么了,也许是绝望了,也许是认为没有活头了,竟用尖锐的刀子划破她自己年轻漂亮的脸蛋,看到了,那满面血痕的面庞,都会做噩梦。
方朝月因为我对那姑娘的再一次“逼迫”,四处找我。
半夜,我打电话和她说我在她的出租屋里,她红着眼眶来找我,看我拿着尖锐的刀片,刀片掩藏在床单里,她失控地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回答只是简答明了的——我讨厌那个姑娘。
那天我们算是厮打了一场,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她带着伤离开了出租房,我总天真的觉得她会心疼我,会回来和我好好说,结果她只是托人给我带了一份姜汤,然后再次一个人只身前往广州生存。
后来我才明白,她是真的绝望了。
也许在她看来,我的行径和曾经批判她的国语老师没有太大区别,偏见占多成因素;她明白我对和她一类人群的厌恶,她认为我同样也会厌恶她莫名地以爱情的方式介入我的生活;她也觉得我始终都没有爱过她,也不会爱她,未来会有自己的家庭,她只会从我的生活里淡去。
她连留在出租屋里的东西都没有动过,除了一些必要的金钱,其余都原封不动。
她像是真的要彻底抛弃什么,再也没回家乡,再也没来见我。
我不得不佩服方朝月是个多么聪明的女人,放弃的时候果断至极;可我也觉得她实在是很可怜,我们都可怜,像我从未认清自己的感情,像她从不敢公然表露一点有关□□的心思。
学生被我“逼疯”的事情传出校外,昔日和蔼可亲的家长联名要求将我调离家乡。
尽管我只是和校方说了那女孩在校外的恋爱行径,尽管我第二次去找那个女孩,只是和她谈了谈关于感情方面的事情,并没有过度刺激她。
墙倒众人推。
无可挽救。
我去了一个乡下的高中教书,婚期也就耽误下来,后来竟也因为方朝月同我讲的那些话,我深深思索着那一切,也未在找到答案前结婚。
我往后回忆,想起她会心疼,记起她高中时候意气风发的样子会有一种莫名的高兴,甚至想起先前夜晚我们相拥而眠,有那意想不到的心动。
我确实想和她生活在一起。
可惜当时我没想通,我始终觉得她是错的,自己永远是正确的。
其实把那个姑娘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放在她身上,我一瞬间就不会觉得厌恶了。
因为那是方朝月。
我默默爱了四十多年的人。
11
关于她没有声息的离开,我依稀只记得,我当年一直在期盼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