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月.又夕(2)

我那时候在泥巴操场上看到她——她站在破旧的足球架子旁边,她太瘦了,风吹过,衣服就像是裹着骨,我都快把她认成男孩了。

晚上我们在操场上看星星,我问她为什么剪头发,她说自己喜欢。天空飞过烟花,最古老的那种炮仗似的玩意,她一瞬间说出口的话我竟是没有听清楚,我只朦朦胧胧地记得,她说的似乎是:

“也许是男生就好了。”

她的短发遮住了眼睛,我看不清黑夜里她的神情,就像我看不懂她一样。

6

方朝月的成绩并不是很好,她喜欢国语课,但是不喜欢几何。

她每次听几何课就烦得咬牙切齿,在课本上写着几何老师的外号然后涂掉,课本上都是一片黑漆漆的划痕,所以她是常年被几何老师用戒尺打的学生。

不过后来她也不喜欢国语课了,一次她写作文,对着课本翻翻找找,后来合了课本饶有兴致,第二天却被国语老师叫过去打了戒尺。

国语老师来问我她是不是抄了课本,我看着国语老师手上手臂粗的戒尺,恐惧地点点头,方朝月没有任何解释的机会,她就这样被罚了一天站。

第二天她拿着她家耙地的铲子来找老师理论,国语老师气急了,指着她鼻子骂她,说她是抄袭的文章,不然一个乡下孩子怎么可能写的这么好。

我后来听说她用铲子把国语老师的办公木桌劈开了,导致高三下学期很多老师看到她都绕道走。

当时她拿着她的作文本,一个字一个字念给国语老师听,然后一句一句给他作解析。

办公室其他老师都愣了,她念完,就把那写满字的本子撕碎,甩到国语老师脸上,嚣张至极。那时老师的脸都憋红了,不到一个月就转了地方教书,方朝月也受了处分。

不过那位老师始终没有给方朝月道歉,只是在背地骂她是个野孩子。

7

方朝月没有高考的原因,其实也是出奇的任性。

她的奶奶在高考前夕病危了,她父母为她能专心备考,即使考不上也不通知她,奶奶病危的事情。

结果在高考前几天,不知是哪里得到了消息,方朝月失踪了,几家人发狂似的找她,她失踪了一周,最后在她的父母在奶奶的灵堂角落看见了手臂全是刀疤的她。

后来就流传出方朝月疯了的流言,我去看她时,她被关起来了,十八岁的姑娘倚在角落,沉默地看着远方的河,眼睛浑浊,她手臂上的刀疤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划的,看着很渗人。

我来时,房间里还有一股很浓的异味,窗户也被锁住了,她的几个弟妹也没来看过她,父母把她要吃的饭放在门口,她把碗摔了。

她看见我,低下头无奈地笑了笑,然后抬起头看我:

“你怎么来了?看我笑话啊。喏,你看我现在这样,像疯子吧?”

“你为什么这么做呢?”我蹲下来,她忽然不说话了,我看向她,她忽然扑过来,把我抱住,我感觉到她瘦了好多,她像是拉住救命稻草一样抱住我。

她在颤抖,伏在我肩膀上的她在哽咽。

“奶奶走了... ...”她用微哑的嗓音带着哭腔说着。

“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没有人愿意爱我了... ...”她的泪珠沾湿了我肩膀上的布,我摸摸她的头发,还是短,发尖有些刺人。

我竟生出些怜悯之心,我柔声哄道:

“总会有人愿意爱你的,会有的。”

她抱着我,久久没有放开。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家乡葡萄架的星空下,奶奶抱着她哄着: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好宝宝... ...糖一包,果一包,还有饼儿和年糕... ...”

也许方朝月只是在害怕,害怕失去那份本就稀少的关爱,这份恐惧在她过后的人生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后来的她连被爱都显得那么畏惧,再也没有儿时接受爱意的洒脱。

因为她唯一依赖的人不在了。

☆、再相逢

7

我去南京师范读了四年大学,最后回到家乡当了高中几何老师。

那些年我不知道方朝月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只是收到她书信的时候发现她的话越来越少了,连抱怨都没几句,都在说那边的一些新奇的事情,她说她开始写东西了,她想写些她心里的东西。

我们再见还是在一个秋天,我在家乡的高中教书的第一年。

我从前并不认为岁月会磨平人的菱角,我总觉得人不会变得那么彻底,不可能连从前半点影子都没有,被生活所打压的日子我并没有品味过,我从没想象她过得多辛苦,因为她给我的回信里,从来报喜不报忧。

她在信件里写她在火车站等我来接她,傍晚我穿着厚衣服去接她,那天降温了,秋雨下了几场,天气转凉,喝出的气儿都是冒白的。

边走着我边回忆这些年我和她的过往,其实她也很温和吧,总在天冷的时候给我递围巾。

我饿了就没好气地丢给我一包当时很贵重的干饼,其实那干饼又硬又难嚼,我却觉得真的很喜欢,仿佛是美味佳肴,我总狼吞虎咽地塞。

印象里的那个人,短头发,瘦巴巴的,长得比我高些,但浑身上下像是布满了刺,连目光都冷漠;先前她“挑衅”老师的时候,就有不少人都记得她凶神恶煞的模样。

她总是穿得单薄,空荡荡的,总觉得会被吹走似的。二十三岁她回来见我那次,衣服长了很多,她目光还是冷,面容一如当年清秀,人却温和多了。她依旧只用笑着用温和的话语和我一个人说话:

“好久不见... ...”

“你最近好么?”

我竟是有些难过了。

想起当年的事情,才明白,许多年未见的人才会真的明白再相见的困难,那天再见她,在火车站门口。

西式的老建筑,落叶的黄梧桐,微黄的灯光里闪着几只扑飞的蛾子,随着冷风吹得远了,死在烂泥地上。

她穿着长外套,一身秋日的麻布外衣,提着一个不小的提包,站在路灯下,风起时,她就挽一挽散了的发丝,不像我记忆里的方朝月。

那天路灯下的方朝月,过于温柔,过于落寞,没了从前的叛逆,终究是被岁月与不断地打击,磨平了那些最为尖锐的菱角。

8

想起我和她的再次相遇,就让我想起她说过的:

“我想离开,这其实无关风月,到适宜的时间,总要在某个合适的遗憾里消失,这样这个遗憾才会显得完美无缺。”

她后来也确实这么做了。

她回来那段时间,二十三岁的两个姑娘每天都在一起打打闹闹,她有时候过格地搂抱住我,在那个并不算亮的小出租房里,夜里,她半开玩笑地看着我,问:

“你亲过人没?”

我挑挑眉,像小时候一样翻过身来抱住她,对着她耳朵说:

“还没。”

方朝月被我抱住的一瞬间,似乎被电着了一样,慌忙挣开我的拥抱。

年少的姑娘觉得疑惑,硬生生搂住对方不让走,方朝月急了,推开我,我却愣生生地直接朝她唇上吻去。

鬼使神差的事情,也许是酝酿已久,也许是心急失措。

方朝月没有生气,她只是去卫生间往自己脸上泼了一通冷水,回来以后背对着我,用略低沉的嗓音说:

“很晚了,睡觉吧。”

我意识到自己的过格,也没再说话,背对她睡了。

我从前一直认为她是觉得我怪异了才如此举动,直到中年时我找到她藏在遗落的行李中的日记本。

——我和她同床那天晚上,我睡不着。

她睡熟了,我将手抵在她唇上,很软... ...很热,我靠近想亲吻她,但我觉得我不该,也不能。

我背对她,内心很痛苦,我反复思索我回来是否就是个错误,反复思索我是否生病了。

我不知我是爱她么,还是说,我一直在无端恐惧着什么。

9

二十三岁的她回来的那段日子,就像我们从前最天真的时候一样,我们每天都一起生活,准备好每天要吃的菜,为一件稍微贵些的时髦衣裳商量很久,在冬至到来前一起包好饺子,在冬至的夜晚迎着烟火祝福彼此,吃下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却成了方朝月心里思念的时光。

也许不是因为后来的变数,方朝月就会一辈子安心地待在我身边,安心地享受这份平静的生活,体会她应有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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