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朝城外疾行。
待到日头略略西斜,顾仪终于瞧见了一座矮丘,骊山。
周氏茶园就在骊山之上。
车夫为难道:“夫人,这矮丘无路,车行困难。”
顾仪的头疼到了此处,奇迹般地稍稍有所缓解,她心中微松。
看来是猜对了!
她撩开车帘,望见那山间小道蜿蜒而上,“无妨,此山势和缓,就停在这里,我自己上山。”
车夫勒马,停住。
顾仪下车后,一路往山上快步而去。
要早点见到萧衍,她才能彻底地放下心来。
堪堪行到半山腰处,耳畔刀剑之音遽然撞响。
顾仪心中沉沉一落,脚步愈快,朝音源处慌忙跑去。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疾步声,弓弦音,杂乱无章。
跨过最后数级石阶,只见寒冬茶园枯槁,绿意消减,黄扑扑的枯枝被冷霜层层所覆。
周亭鹤望着忽然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十数个黑衣蒙面人,方寸顿时大乱。
黄公子带来的侍卫仅有十二人,虽是个中好手,但黑衣蒙面者皆为狂徒。
杀机四伏,刀刀喋血。
他们的目标就是黄公子。
不,是皇帝。
周亭鹤被两三个茶园忠仆簇拥,往园中木楼仓皇退去。
抬眼却窥见一道黑影手持长刀,从一簇灌木丛后窜出,直袭皇帝背心而去。
谷老板!
此时此刻皇帝手持短刀,正疲于应付他眼前的两个黑衣蒙面人。
周亭鹤正欲疾呼出声,却见石阶处疾奔来一个裹着黑裘的人影。
脚下皮靴踏过枯草,身影如风般朝皇帝而去。
待到看清了她的面目,周亭鹤刹那之间大惊失色。
顾仪!
顾仪登上石台,恰巧望见那一个虬须满面的大汉举刀朝萧衍后背而去。
萧衍身上的黑袍层染血色,发冠早已跌落,可她认得他的背影。
“妈……的!”
顾仪飞身扑将过去。
长刀裂帛,刺破皮肉。
萧衍听见脑后响动,旋即明白过来。
刀剑无眼,生死有命。
今日在此茶园,敌众我寡,暗卫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替他死的,善待宗族,来日厚葬。
萧衍持剑御敌,早已杀红了眼,他甚至无心回头去看。
直到耳边传来周亭鹤撕心裂肺的高喊。
“阿仪!”
萧衍手中短刀一挥,割破了面前之人的喉咙。
他适才回身去看。
血色浸染素衣,眼前之人像一只破旧的雪白纸鸢,软趴趴地无声坠落。
顾仪。
萧衍心跳与呼吸俱是一顿,惶惶的无边空茫自胸腔油然而生。
他愣了短短半刻,才伸手接住顾仪下落的身体,人也顺势跪到了泥地之上。
这一刻,萧衍只觉荒谬至极。
顾仪为何会在此处……
顾仪不是素来最娇气……
最怕疼吗……
他怀中的顾仪四肢虽是柔软,可她的胸腔似乎又轻又薄,唯有横贯当胸的铁剑滞重。
重得……他险些抱不住。
顾仪胸口剧痛,喉头尝到一股腥甜。
她脑中的白光愈演愈烈,眼皮越来越沉。
她拼劲全身力气,才勉勉强强地睁开眼睛。
眼前的萧衍,血色半遮面,却毫无表情,近乎麻木地注视着自己。
果然没哭,她就知道!
她都要死了,萧狗子都不会哭!
顾仪顿时觉得好气!
凭什么书里的赵婉替萧衍挡剑就是刀尖唯美地擦过右肩,养了半月,就连跳数级,升职加薪,晋为婉嫔。
他喵的轮到自己,就跟烧烤鸡心一样,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一剑捅穿啊!
不公平!这难道就是跨番的风险吗!
顾仪嘴唇微动,深吸了一口气,正欲说话。
脑中的那道白光立时大盛,光芒耀眼刺目,令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她心中愤恨道,不哭也好!
晚安了,萧狗子!
手中的躯体猛地往下一坠,原本轻浅的呼吸骤停,继而无声无息。
周遭刀剑相击,风声鹤唳。
萧衍只觉耳中嗡嗡作响,太阳穴缓缓地刺痛起来,犹如一根细针寸寸扎入。
他喉结微动,脸颊轻轻地贴上她的脸颊。
尚余温热。
他低声地,像是怕惊扰她好梦一般,叫了一声:“顾……仪……”
可是顾仪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并没有回答他。
一路行来,手染鲜血,杀孽愈重。
他终于还是等到了报应。
顾仪急促地呼吸了一声。
她霎时睁开眼睛,胸腔的滞重感觉方才渐渐散去。
热,周身觉得热。
背上与木榻相触,已是压了一层汗。
夏日的早晨,天光刚亮,朦朦胧胧的日光透过雕花窗,照进青纱绣花床帐。
她闻到了一阵熟悉的花香。
这里是秀怡殿西偏殿。
顾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百感交集,说不清究竟是何滋味。
立在帐旁的桃夹察觉到榻上的美人醒了,伸手掀开床帐,问道:“美人醒了?”
顾仪轻轻地“嗯”了一声。
桃夹默然片刻,继而笑眯眯道:“今日是六月十五,翻牌的日子,主子要打点一二吗?”
第53章 绝情帝王
此刻辰时刚过。
殿外人声冷清, 唯有枝头几只雀鸟叽叽喳喳数声,扑腾翅膀飞上青天。
鸟影匆匆掠过花窗,独留枝叶横斜。
顾仪又长舒了一口气, 妄图舒尽胸中混沌浊气。
等了好半刻,她才下定决心,捶床翻身坐起。
“打点, 当然要打点!”说罢,她泄愤似地一把摸出了枕头下的三角香囊,把里面的金花生递给了桃夹, “你早晨速去打点!”
桃夹甜甜一笑,接过点头, “嗯”了一声。“美人英明!”
顾仪扯开层层叠叠的床帐, 振作精神道:“伺候梳洗罢!”
来吧, 六月十五,都他喵瞎几把过吧!
巳时正。
高贵公公领着太医院徐院判, 高医政步入天禄阁。
皇帝刚刚下朝,身上朝服尚未及脱下, 玄色盘领窄袖黄袍,胸前,两肩金龙盘桓, 腰缠玉带,头戴乌纱翼善冠。
他的一双眼睛直视来人,面目森然可怖, 凛如霜雪。
徐院判和高医政立即屈膝跪地,长拜道:“微臣参见陛下。”
皇帝却是默不作声。
高医政后背冷汗淋漓,双手伏在青砖之上,轻轻发抖。
脚步声渐近, 他的心跳如擂,险些跳出喉头。
忽然,只听一声刀剑出鞘,右手霎时传来一阵钻心之痛!
他“啊”地大叫,额头涌出豆大汗珠,抬眼一看,右手已被长剑刺穿,剑尖将他的手掌掼在地上,皮开肉绽,血涌成珠,顷刻间染红了一小方青砖。
高医政脸色青白,浑身抖如筛糠,忙不迭地磕头道:“陛下息怒,陛下恕罪!”
耳畔传来皇帝冰冷的语调, “高熙园,调制剂母珠,毒害谈源堂刘太妃,其心可诛,该当何罪……”话音令人不寒而栗。
高医政残存的一丝侥幸之念灰飞烟灭,他的右手不能动作,只得将头嗑得咚咚作响,“皇上恕罪,饶小人一命,皇上恕……”
萧衍拔出长剑,高医政如蒙大赦,将将抬起头来。下一刻,他喉头血溅三尺,再不能言。
徐院判跪在高医政右侧,青色六品官服上的鹭鸶补子已沾满血污,他的脸上,臂上星星点点,皆是红渍。
血腥味浓郁,无孔不入。
他伏在地上,后背僵直得一动不动。
皇帝拖着一柄长剑,缓缓走到他身前,开口问道:“徐院判督察不力,是否与高熙园同罪?”
徐院判以头抢地,急急辩解。“高熙园所作所为,下官一无所知……陛下,饶命,陛下恕罪!”
满室静默,只听铁剑划过青砖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响。
徐院判磕了足有半刻的头,脑门剧痛,头晕目眩,几欲呕吐,可无边的恐惧令他手足冰凉。
才听见皇帝道:“徐院判在太医院多年,或许是该寻个养老的去处了……”
天禄阁偏阁之中,陆朝纹风不动地坐在圆凳上,终于等来了高贵公公。
“师傅!”
他扭头却见高贵公公面色微白,蓝衣下裳分幅处满是猩红血污。
陆朝咽了一口唾沫,抖抖索索地起身,替他倒了一杯茶,“师傅……喝……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