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那些似曾相识的、她曾竭力去用鲜血掩盖以遗忘的阴影,她恍恍惚惚地想起在某个曾收获过无数赞誉、敌视和忌惮的少女最意气风发之时,老狐狸就意味深长地提醒过她该留心命运的无常。
因大妖怪年寿久长,他们统治下惯于保守的妖族文化思潮向来很重血统出身,乃至自己的家系种族,也习于以此划分族群团体,哪怕时代更迭,家族和血统对妖怪们的限制已不复过去那样强硬。所以当一个种族不明的少女横空出世,格格不入的她好像注定要挑起变革的风暴,后来也果真使用着本该只有大妖怪名门和魔族才有的力量,穿行在妖怪们生活的大陆,一步步集结、扩充着麾下的势力,一时整个妖怪世界都为之震动。
大妖怪豪族很快便与她或友或敌,纷纷受其吸引一探究竟。真身是九尾白狐的那位女妖皇也不例外。
但她对那少女的态度是最特别的一个。
当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信息素的Alpha男性摸着仿佛不属于她自己,而是成了别的什么人的财产的长发,腥臭的嘴巴一开一合,说着听起来荒唐得让人听不懂的“爱”时,她才茫然地想到,大约白狐女皇企图招安她时,是真正同情过她。
她说,虽然你是……但是不要低估他们的欲望。那是最危险的东西,卑贱者最暴虐的武器。
她问,既是凡生常情,又有什么可怕,难道连身为上位者的你也怕这样平常的东西?
她说,是的、是的。哪怕是Alpha也难免它的侵虐;它在卑贱者的群体之中,早已蔓延为变异失控的疯狂。所以你要保全自己,勿要为具象的欲望伤害,也勿要使自己的欲望扭曲、与本心相错。
……
也许是在最残酷的成人礼上一朝梦醒,突然想起了前辈真挚的告诫,才悔不当初,年少轻狂的孤傲使她没能记住那些点拨,滑稽的悲剧正是有她亲手参与的一份,才上演得如此完美。
被遗憾和恨意摧毁的少女于是决然地背叛了不过是个幻象的梦想,取而代之许下疯狂的愿望。
“我做这些,是因为爱你!”
于是被命名为“太殇”的长刀出鞘,手起刀落,割断了行着卑劣至极之举却偏说着冠冕堂皇之辞的叛徒的喉咙。
“啊,你柔软的发丝,和今天这样的夜空一样美丽的颜色,多漂亮!”
于是在次日的黎明到来之际,绝望的烈火连那片夜色也烧得通红,把所有谎言与虚幻的希望,一并吞噬殆尽。而唯一立在火海中的,是恰如破出笼子而重伤濒死的野兽般喘息着的女性Omega,遮盖在她满身脏污之上的则是雪一样的白发。
“您是我们的英雄!我们相信您会允诺您的誓言,带给我们公正和解放!”
于是她仰望着那血色的月光,许下了背叛当初誓言的愿望。那一天,漆黑的影子在火光中摇曳,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
但也正是那个时候,有蒙面骑士踏火而来,屹立于满地焦尸之间,亦如那霸道的命运的使者,再度宣判她的未来。
“你犯下了滔天大罪,世上正道再容你不得。我们是‘白玄’,端护天道、伏制罪孽。你既违天而行,从现在起,就要成为我们的一员,以赎罪孽。”
……
枯瘦的巨大手指刀锋般穿刺过那具已经不成人形的身体,将剩下的五脏六腑一个一个地拎取出来,放在恶灵装扮的童仆们高举过头的洁白瓷盘上,送到豪华的宴桌上去。公路的断口边只留下一副极其诡异的场景:听话地紧闭双眼的人类姑娘所依靠的,是一只悬空的左手和还挂着布条的左半边一小段肋骨。
只要她睁开眼,或者依然死死揪在原处布料上的手稍稍挪开,恐怕就会为这副惨状吓得尖声惊叫吧。
“桀桀桀……我倒是我很佩服您的毅力了,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肯放手么?”
镶嵌在乌云中的庞大眼球里,倒映出沉醉在幻象里狂欢的男人们,他们踩着她的血,吃着她的肉,玩弄着她的肢体,而浑然不觉异状。
至少我要……保护欧阳……
“嘻嘻,但您至今保护了谁呢?上一次,您可是手刃了您发誓要保护的妖怪们呢!”
那声音陡而一转低沉,仿佛是从她自己的识海深处浮现而来:“这一次,你也要重蹈覆辙吗?”
不,不!那不一样!欧阳和他们不一样!
“但她也是Alpha啊?他们在那天之前,不是一样忠诚而友善么?”
不是的,不是的……
被强制遗忘过的不愉快记忆潮水般涌来,她头痛欲裂。白玄夕眼里无神地凝望着狂欢中的男人随意扔在一边的白狐毛皮,忽然无比想念一场滔天大火。
但事与愿违。雷声轰鸣、电光明灭之后,黑夜伴随着唰唰水声到来。
下雨了。
第22章 决心与遗憾
冰凉的雨水落在欧阳吉的头发上、衣服上、手上,寒意一阵阵地侵袭躯体,也让过热的大脑再次紧绷。
为了抵御干扰意识和感官的幻象,在自己只是一介软弱无力的普通人类、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欧阳吉选择了听从白玄夕的,自封感官、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不去乱想,相信白玄夕的力量。
但哪怕是双耳被对方的左臂捂得越来越紧,用力到她感觉自己头都有点发痛发胀的程度,也无法掩盖对方近在咫尺的阵阵惨叫,听上去极其痛苦。
“我……一定会……保护你……”
在惨叫之余就是反复念着这句话,伴随着左臂的紧收。
欧阳吉不知道对于白玄夕,幻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一时即使心里担忧也不敢过多分神去想、去安慰她,只得依旧是紧紧攥着她的衣服布料,大声地数出数字:“279、280、281……”
对她而言,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这世上有什么固定不变的概念,那瞬间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有哥哥的身影,也有曾经自己很喜欢吃的东西,还有现在风很大很冷之类的繁杂念想。但这些想法几乎是闪过的刹那她就有点悲伤又并无不舍地意识到,它们都是在变化的。
只要有变化幻象就能趁虚而入。
即使是曾经坚信一尘不变、坚固的东西,在这场末世的突然袭来时也都争先烟消云散。欧阳吉想起刚开始的几天,新闻报道过一家信邪教的人,他们站在居民楼顶端齐齐自焚,高呼是邪神降世。后来大家就干脆将那个自称为“神”的恶魔用他们的叫法,称为“破坏神”。
或许也就是这些人的世界观到死没有崩塌吧,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未来的骗局,终究还能靠自欺欺人圆下来。真是讽刺。
“既然你们相信的东西终归要崩塌,你们不一样生活在骗局里吗?区别只是一场骗局被揭穿后有的人选择继续编织新的谎言,有的人则茫然失措罢了。”
有陌生的声音,听上去雌雄莫辨、好似有多种男女老少的声线叠加而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但只要仔细去循源头,不难清楚地知晓这声音并不来自外部。
来了!
欧阳吉一惊,口中数字停了片刻,却继续颤抖着嘴唇胡乱地数下去:“301、302……”
但同时那声音不改波澜不惊的语气,依旧自脑内响起。
“区区人类,你的亲友早已纷纷死去,这个世界再等不到一年就将灭亡,你又凭什么活到现在,难道还在期待什么吗?”
脑海里随之展现的又是那些挥之不去的阴影。母亲早死,年幼的兄妹俩站在母亲的墓前,远远地与远处的山对望,又被天空中淡淡的月牙和还未及泯灭的晚霞盯视,四顾茫然。接着是某日放学途中,忽遭一群黑衣服大个子的男人围堵,强行就要被拉上车,所幸那时个头已经蹿得挺高的哥哥骑着自行车就辗过来,一打四,一地血。结果父亲开卖假货赚暴利的公司因被举报查处,破产欠债丢下两人逃跑出国的坏消息,还是她隔着探视窗告诉哥哥的。
再后来,靠着亲戚的轮流接济,好不容易考到大城市的大学,年年拿奖学金、助学金度过了大学时光,毕业工作在城里也有了着落,人生好像总算有点起色。打算接出狱后一直打着零工的哥哥到城里生活,然后十分荒诞的,末世了。
“嘎呜嘎呜……”恶灵把哥哥吃掉的画面还记忆犹新。
我还期待什么……是啊,我还期待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