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审团深思熟虑了整整三天。当他们重新回到公众面前,威尔也重新出现了。
他坐在老位置。这一次他喝了许多咖啡,双手颤抖。他睡不着觉。汉尼拔看起来好多了。他的坐姿挺拔了许多,在张进来的时候已经能够起立。威尔双肘撑在膝盖上,将双手紧紧按住眼眶直到眼冒金星,倾听陪审团的最后裁决。
汉尼拔被裁定为有罪但精神失常。他得到数量荒谬的一系列终身监禁判决,将在巴尔的摩州立犯罪精神病医院度过余生、下辈子、以及下下辈子。他将在那里走进坟墓。
他们都明白这一点。威尔从来都明白。但它仍像重锤一样敲击在他胸口,让他无法呼吸。
“汉尼拔,”他有几分哽咽。在旁听席嘈杂的噪音中他的话语声如蚊呐。汉尼拔的受害者家属纷纷泪如雨下,法网恢恢报应不爽。新闻记者们如同嗅觉灵敏的食腐动物在死者的遗骸中搜寻有价值的一切。某些不知所谓的人纷纷跳出来发表自己的见解。
警卫给汉尼拔戴上手铐,他离威尔这么近,近到有种触手可及的错觉,但也就这样了。结束了。
汉尼拔转过脸庞看向威尔。他看起来是那么的难过。威尔从未见他这么沮丧过。“à la prochaine[法:再见],”他说。
威尔突然跳过栏杆抓住汉尼拔。“你这个该死的混蛋,”他绝望地吻上汉尼拔的嘴。他听到手机摄像头此起彼伏的咔嚓声,但他毫不在意。“你怎么这么傻呢?你明明可以骗我,就让我们在这监狱里一起死掉烂掉好了。”
几秒之后他们被人拉开。汉尼拔将手指按在嘴唇上,仿佛想要保留住威尔的唇瓣在自己唇间的触感。
“你会变得面目全非的,”汉尼拔说。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威尔无望地回答。“现在我还能怎么办呢?”
“不要来探视我,”汉尼拔说,“即使你来了我也不会见你的。”
威尔觉得自己的生命力正在迅速流失。“汉尼拔,”他说,“求你了。”他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么。汉尼拔没有什么能给他的了。
“Jusqu'à ce que nous nous reverrons, mon amour,[法:直到我们再次相见,吾爱]”汉尼拔说道。他们要将他带走了。他们带走他了。
威尔挣开拦着他的警卫,无力地瘫倒在座椅上。他感到被掏空了,好像自己某个重要的部分被人切走了一样。
贝德莉娅坐到他身边。“走吧,”她说,“汉尼拔说过你喜欢水。那就搬到海边去住。看看大海,修修船只马达。别喝太多酒。”贝德莉娅捏住他一只手。“威尔,”她那么、那么温柔。“别留在这里了。明智一点,带着他的钱,做他想要你做的事。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
他可以这么做的。住在海滨,独自一人,收养几条流浪狗,修理一下船只马达。他写的书仍在累积着版税,足够他养活自己,有没有汉尼拔的钱都无所谓。他可以把汉尼拔那堆垃圾扔进一个储物仓库,甩掉包袱,重新来过。
他可以这么做。但他没有。
汉尼拔转狱的两天之后,威尔穿上西装、打起领带、刮过胡子、梳好头发,去了巴尔的摩。他谈吐有礼,也没有躲闪别人的眼神接触。他询问汉尼拔最近是否能接见访客,任何时候都可以。
他们告诉他他不在汉尼拔的允许接待列表上。
他们告诉他汉尼拔的主治医生认为接见威尔不利于他的病情。
他们还告诉他汉尼拔不想见到他。
第二天下午威尔在他一生中第二难受的宿醉中醒来。他发现自己已经订了一张去佛罗里达的单程机票。让汉尼拔见鬼去吧。
第十九章 完
Chapter End Notes
※1:road rage,比如说驾驶人因不耐前车或不满抢道而引起的愤怒,类似这样的暴怒行为。
第20章
佛罗里达潮湿闷热,蚊虫甚多,完全不似巴尔的摩。威尔居无定所了一阵子,从一座小镇游荡到另一座小镇,最后定居在了舒格洛夫岛※1的某个人迹罕至之处,在那儿买了一栋房子。水边的气候要稍微凉爽一些,空气中富含盐分,威尔感觉自己被它擦洗一新,还有那沙滩和炎炎烈日。观光客们几乎不会冒险循着鲜少有人涉足的小路踏足这里,就威尔所见,他能好好地保留一份清静。
这栋房子破破烂烂,但占地面积很大,且离主路很远。举目四望,哪一边都看不到邻居的踪影。虽然这里并不像沃夫查普那样偏僻,但也够他满意了。尽管,‘房子’给他的新家带来了一点超出必要的归属感。威尔不是没有住过更大的公寓,而且这间房子再经过一阵强风差不多就会散架了。它在之前的几场暴风雨中遭受了显著的损坏,于是房子的旧主人,一对老夫妇,从中搬走了。其中一位已经过世,另一位搬进了养老院。还有两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未亡人决定将它出售。威尔被告知在这里钓鱼简直是人生一大乐事。
既然也没什么别的消遣,威尔决定不妨将这地方改造得更加适宜居住。他从前对家装几乎一无所知,所以这事儿不得不让他耗尽了所有精神与注意力。每天晚上威尔喝得酩酊大醉,睡眠中充斥着断断续续的梦魇,黎明时分起床,花上一整天在墙壁上敲敲打打,更换掉屋顶支架,撬起地板,逃避去想自己茕茕孑立的现实。逃避去想他正怀念着某个杀人凶手,以及他自己也是一名杀人凶手。逃避去想那名杀人凶手是如何对他不以为意。他整天将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这感觉有点像生病的时候,所有东西都怪怪的,有些扭曲失真。
他做了纱门和纱窗,不太在意需不需要装好真正的门窗。这儿没有空调,他需要海洋的微风来调节温度。威尔烹饪了路易斯安那秋葵浓汤和印度咖喱帮自己对抗炎夏。他一大早就开始饮酒,而且经常喝上几口。蚊虫过一会儿就不咬他了。威尔不知道是不是连它们也害怕酒精中毒。它们对他的血液不再特别感兴趣。
房子里原本就有一张床,床垫老旧松垂,熟铁床架早已锈蚀。他买了一张新床垫,度过了这一天。因为怄气地扔掉了汉尼拔的物品,威尔不得不开车出去购买了几套床被,它们闻起来一股樟脑丸的味道,他在两株敦实的矮树上扯起一根绳子,让它们透透气。他在夜里经常辗转反侧,垂垂老矣的卧床随着他每个动作嘎吱作响。
最后他去了最近的网吧,通过克雷格列表网站买到一张二手沙发。这沙发巨大又柔软,虽然有着一张全世界最丑的外表。威尔没有购置电脑。也没有买电视机。他也没有手机,只有一支谁也不知道号码的固定电话。发掘那些不该关心的事情是一件巨大的诱惑,他不给自己看到那些新闻的机会。威尔知道自己正像鸵鸟一样将脑袋埋进沙子里,但脑袋是他的脑袋,沙滩是他的沙滩,所以他决定自己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沙发运到之后威尔就不怎么睡床了。睡在这儿连噩梦都少了许多。
有时候他会梦到飓风。暴雨倾盆,飓风呼啸,将他的栖身之所摧毁殆尽,片瓦不留。一切都被冲刷而去,只剩脚底下干净的沙滩。他还梦到巨大的、黑色的海浪,洪涛激流将他卷入海中。威尔深深呼吸,随自己被它淹没。他感觉到肺部如同燃烧一样,正当准备感激这赐福之夜时,他就会从梦中惊醒。
还有一些夜晚他奔走在A区的走廊里,紧闭的大门和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卫包围着他。墙壁上尽是喷溅的血迹。他似乎想寻找什么东西,但他找不到它。
他偶尔钓鱼,坐在一艘小漏船里,它一点点沉下去,慢慢地、慢慢地。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但它执拗地沉没了。他那么期盼能抓住点什么,但水中唯一的活物是一群鲨鱼。
他袭击卡车站卖淫女。他尾随年轻男子并殴打他们。他扼杀女大学生。他抓住偏远地区的贫困小孩,在他们脸上和下体刺上无数刀。他身在一栋满是自己战利品的屋子里——照片、珠宝、头发、衣物、手指——坐在一张鲜血淋漓的桌边,盘中堆满了他受害者的血肉与骨头。
威尔还梦到他在汉尼拔的房子里,但室内只有一半是原本的样子,另一半却是监狱。汉尼拔将威尔锁在那里,自己东奔西走。他不去聆听威尔的哀鸣,因为威尔根本发不出声。汉尼拔彻底地无视了他,直到他饿得形销骨立,化作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