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听席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新闻记者和凑热闹的人。一名警卫护送汉尼拔进来了,威尔突然觉得肩头放松了下来,甚至有点头晕目眩。汉尼拔穿了一套跟他衣橱里其他衣服风格类似的西装:格子图案、量身定制的三件套。他仍然乘坐着轮椅。威尔知道只要他能站起来,就一定会自己走进来的。在汉尼拔的那么多罪孽里,骄傲显然是其中重要一员。威尔迫切地想知道汉尼拔的伤势愈合情况。有那么糟糕吗?又有人挑衅他了吗?无论如何,汉尼拔现在明显没有得到足够的止痛药。他面色苍白,眼角与嘴角的紧绷加深了那里的皱纹线条,让他看起来苍老了几分。
尽管明显忍受着疼痛的折磨,当一见到威尔的身影,他的脸色以一种威尔从未见过的方式轻快了起来。“威尔,”出声的同时他试图抬起一只手,但他的手臂被手铐紧紧禁锢在了轮椅扶手上。他的面具瞬间重新归位,但威尔突然有种预感,他也许在一两个非常重要的方面误解了汉尼拔。
“你没必要一定来,”汉尼拔貌似毫不在意地对威尔冷冷说道。“恐怕这次审判漫长而无趣。”
贝德莉娅例行公事地跟汉尼拔打了个招呼,双方都忽略了那名稍微受惊了的初级律师。威尔早已确认了自己的位置,就在汉尼拔身后,稍稍靠左,汉尼拔在椅子上转个身就能看到他,而他也可以看到汉尼拔的侧脸。汉尼拔确实侧过了身子,没有很明显,但已经足够了。他本想装作无动于衷,但他的表情忍不住越来越柔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你看起来不错,”汉尼拔说着,手指轻轻抽搐,似乎渴望碰触威尔一样。
“你看起来真狼狈,”威尔直白地回答。“他们在里面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对付你的?”
汉尼拔叹了口气,仿佛威尔粗鲁的话语能造成他生理上的痛楚。“我自己决定停用止痛药,这样才能头脑清醒地上庭。没有受到什么比这更凶险的遭遇了。况且我一直很想你。”
张走进法庭,所有人起立致敬——除了汉尼拔——庭审正式开始。
“你可不是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的童话公主,”威尔低声细语,“别想糊弄我。”
汉尼拔浅色的眉毛轻挑起来。“监狱并不是理想的康复场所,”他说,“我的伤口轻度感染了,现在正在打抗生素。”
“莱克特先生,”张厉声说道,“我要求肃静。在庭审开始之前就激怒我绝不明智。”
贝德莉娅看上去很乐意敲打汉尼拔的后脑勺,如果他不马上转头的话。他静静凝视威尔良久,终于再次面对前方。贝德莉娅瞪了威尔一眼,接着将全副注意力转到诉讼开始的程序上去。汉尼拔做的是有罪但精神失常的辩护,威尔对此有稍许担心。这是很难说服的,陪审团接受精神错乱辩护的可能性极其罕见。
威尔懒得细听开场陈述。证据被一一展示出来:汉尼拔作为开膛手犯案的主要证据,他提供的受害者名单,他的学历列表,作为一名外科医生的工作经历,心理医生的工作经历,以及他有能力履行普通人类基本行为职责的各种证明。威尔对此毫不关心。他坐在那儿观察着汉尼拔面部表情的细微波动,看他的生活经历被打包到编号塑料袋里、呈现到陪审团面前时——威尔极度怀疑汉尼拔会将他们视作与自己对等的同类——他会作何反应。
庭审就这样进展下去。威尔观察着汉尼拔、陪审团、律师们;法官审视着汉尼拔;汉尼拔注视着威尔。直到最后轮到汉尼拔作证。原告第一证人※1。奇尔顿显然觉得汉尼拔在自掘坟墓。
“你是切萨皮克开膛手吗?”他询问。
汉尼拔冷酷而平静地坐在法庭前方。新闻记者们屏息着,期待紧抓住十年来最声名狼藉的连环杀手吐出的每一个字。威尔以前从未见过汉尼拔人类面孔上的这层伪饰。他看上去和蔼可亲,甚至温文尔雅。威尔鸡皮疙瘩直冒。“是的,”汉尼拔以同样不带感情色彩的中立语调回答。
“那你承认这张列表——证据甲上的其他谋杀吗?”
“是的,”汉尼拔继续回答,“如果你有所质疑,我愿意提供细节描述。”
奇尔顿勉强一笑。“不用了,谢谢。这只是为了确认你对承认犯有谋杀罪毫无异议。”
汉尼拔将手掌交叠在腹部,并非自我防护,仅仅只因为放松而已。“以及承认亵渎尸体,虽然食人并未违背任何联邦法律,”汉尼拔说道,“不过我相信亵渎尸体这一点能涵盖它。还有折磨。非法监禁。使用致命武器攻击他人。我并未看过完整的指控罪名不过,是的,我都承认。”
“你很清楚所做的一切违背了法律吗?”奇尔顿询问。
“是的。”
“你明白你做了错事吗?”
“按照谁的标准呢?”汉尼拔仍用那种沉着冷静的语气反问。他看上去完全地、彻底地、令人恐怖地神志清醒。
奇尔顿忽略了这个不是回答的回答,继续逼问。“你既是一位外科医生,也是一位心理医生,那么告诉我,如果你是自己的病人,你会判断自己精神错乱吗?”
“不会,”听到汉尼拔的回答威尔简直想掐死他。“精神错乱者被他们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所驱使。精神错乱,正如你所说,来自于多种扭曲现实的精神及心理疾病。而我,我很清楚,我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
奇尔顿与陪审团进行了一个夸张的眼神交流。“所以你自己承认自己没有精神疾病咯?”
汉尼拔扁了扁嘴。这是个扭曲的问题。“我所承认的是,”他说,“我无法察觉到自己有精神问题。”
“那么说来你,”奇尔顿问,“到底是或不是?你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精神病学专家,不是吗?”
“我的律师告诫我,与对象过于亲密的关系可能会混淆我的判断力,”汉尼拔耸耸肩膀。人群中发出几声窃笑。汉尼拔并没有笑,但他眼角的纹路稍有加深,威尔看得出来。汉尼拔简直他妈的太过自负,威尔能料到稍有不慎他们一定会判他死刑。
奇尔顿询问他的社会关系。与他的病人、他的同事,还有他的朋友。
“你指的是对谁而言呢?”汉尼拔问,“很多人曾认为我是他们的朋友,但在我这方看来,能称作朋友的对象要稀少得多。以我现在的处境只怕会更少了。”
“你介意列出这些朋友的姓名吗?”奇尔顿问。
“我无法厚颜无耻地声称他们对我的见解如何,只能说我以诚挚之心对待他们,”汉尼拔说道。“阿拉娜·布鲁姆医生,我尊敬的律师贝德莉娅·杜穆里埃女士,还有威尔·格雷厄姆。其他人都仅仅是泛泛之交。还有一些人,我年轻时结交过的,但已经多年未曾联络。”
“那你是怎么区别朋友与泛泛之交的呢?”
汉尼拔露出笑容,如果那个冰冷、邪恶的表情能称之为笑容的话。“与你区别朋友与牲畜的方式一样,轻而易举。一种你会想要吃掉,而另一种不会。”
威尔第一次觉得汉尼拔的辩护策略有可能成功,因为他那出人意料的脑回路。
终于,连奇尔顿也意识到他让汉尼拔说得越多,他听起来就显得愈发疯狂。于是轮到贝德莉娅发问了。她给了汉尼拔一个类似抱歉的眼神。威尔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直到听到她问:“你妹妹被杀害的时候你的年龄是?”无论他们审判前探讨了些什么,这一个绝不是汉尼拔期待的。
“十岁,”他说。
“你能告诉我们事情经过吗?”
汉尼拔绷紧了下巴。“我们住在立陶宛一间偏远的小木屋里。有人发现了我们。他们杀死了她。”他的声音平淡而冰冷。
“他们为什么杀死她?”
整个法庭一片沉寂。汉尼拔同样沉默着。
“请告诉我们,汉尼拔。你必须回答问题。”贝德莉娅向他靠近。她的高跟鞋几乎寂静无声。她一定钉了橡胶鞋底防滑。“我知道说出这些对你而言很艰难。”
“那是个严酷的冬天,食物缺乏,”汉尼拔仿佛是在对她的对后一句话表示抗议,“他们吃掉了她。我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掉了她。接下来我在一家孤儿院里遭到了三年生理、心理上的折磨以及性虐待。我假定这是你接下来想问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