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流放那年,他的幺弟才六岁,也永远停留在六岁。
他阖上眼睛,明明此刻周围静谧无声,他却好像听见了凄厉的尖叫。
顶盔掼甲的军士抡起刀柄,狠狠砸在垂髻小童的额角。
啊——
李怿猛地惊醒过来。
随即他捂住额头,头痛得仿佛裂开,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力气。幸好剑还紧紧握在手中,给了他些许安全感。
他侧过身,环视周围环境,只听见衣袂摩擦的声音,生嫩的声音穿过门扉,向着门外喊道:“阿爷!大郎醒过来啦!”
第8章 肉干
夏日的白天来得格外早。太阳从东方升起,还残留着些许夏夜的凉爽,而林间的小动物已经开始躁动起来。
忽而一箭从草丛中射出,来不及躲避的兔子被钉在地上,惨嚎声惊飞一树飞鸟。
一个小郎君从隐身的石头后面站起来,他身着布衣,额头上缠了一条和布衣颜色相近的麻布条,手持一张朴素的短弓,他走上前去拔下野兔腿上的箭,为兔子简单包扎,随即慢悠悠下了山。
他背上的竹篓里装了几只或活或死的猎物,有适才的野兔,还有被射落的叫不出名字的鸟,时不时晃动的背篓,以显示他满载而归。
山坳不远处则是一个不大的小村庄,几家猎户闲散而居,此处是猎户们的暂居之地,盛夏来打猎的人不多,村庄看起来有些荒凉,仅有一户升起了炊烟。
他走到升起炊烟那木屋门口,只见一中年猎户正在砍柴,他身边蹲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拿着一个木棍正在看火。
中年猎户看到他,爽朗地笑了笑:“小郎,你可算回来了。”
小郎君应答了一声,将背着的竹篓放到地上,转身去开竹篓的盖子。中年猎户看到他一早的收获,不禁轻喝一声。
“我采了些草药,还有这些猎物,除今日朝食,剩下的都腌制起来。”
猎户上下翻了翻,赞道:“小郎好箭法!这皮子可否让小老硝制一下,能卖上好价钱。”说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小郎怎么看?”
“就按翁说的做。就当是收留我的报酬。”
“这哪里使得?这猎物都是小郎打的,小老才是捡了便宜。”猎户乐开了花,“小老这就去腌肉,小郎也别客气,尽管留作口粮。”
李怿便也点了点头,走到炉灶前,默默思考自己何时离开。
前日傍晚,猎户赵三在山中发现昏迷的他,将他带回了这处暂居之地。赵三独居,只有一女,今年七岁。
赵三早年出门打猎,常将女儿托付给邻里,可因自己长在山中,女儿被邻里欺辱而不自知。待他知晓后,便日日将女儿带在身边,教其辨识外伤草药,以及一些简单的拳脚功夫。
小姑娘力气虽小,但却也能开小弋弓,平日生火做饭也不在话下,会一些简单的硝制皮毛的手段。
灶台旁边,身高只到李怿腰际的小姑娘甜甜地喊了一声大郎。
李怿不由得笑了,接过小孩手中的烧火棍。小姑娘小小的身子蹲在李怿身边,歪着头打量他。
李怿偏头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小姑娘咯咯直笑:“大郎好看!附近的村子里,大郎最好看!”
李怿看她可爱,空出的左手摸了摸她的头。小姑娘忙捂住自己的头,那边赵三看着二人的互动,笑道:“小郎陪阿如去玩吧,灶台有我呢。”
谁知第一个不同意的竟是小姑娘:“不!阿如要帮阿爷!”
赵三将炮制好的肉放入锅中,又加了一些茱萸去腥,再加了些许盐。又去忙着硝制皮毛。
李怿洗了洗手,找出一把梳子,招呼小姑娘过来。
赵三养女儿有些糙,头发都是随意梳。李怿看不过去,将她的头发重新梳顺,学着他看过的小娘子发饰,为她梳垂耳的小髻。
赵三看两个孩子玩闹,心底很是高兴。
赵三常常感叹,若是大娘能有个兄长或幼弟庇护,总比他独身照顾好上许多。奈何他发妻早亡,村人也看不上他这猎户,便一直这样下去了。
那天他在山路上看到昏迷的李怿,虽从他衣着与兵器来看,并非是无害之人,他还是给他背回了家,施以草药治伤。如果他没看错,那小郎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大多都是刀伤。
有些伤口已经溃烂,他无法,只得试着用匕首将腐肉去除,再敷草药,期间小郎君醒过几回,神志却并未清醒。
接下来就是发烧。赵三给他灌下几次药汁,然后尽人事听天命。谁知第二天他竟是醒了。
李怿休息了一日,伤口并未好全,因为失血的原因面无血色,却还是一大早进山打猎,以偿猎户父女救他的情。
他不知那些追兵何时找到他,也不敢在此久留,怕连累了这二人,是以决定次日一早便离开。
离这里最近的县城,经过数次人鸽轮流传送的消息,终于到达萧烨的手中。
萧烨将那短短几句话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心里有些窒闷。作为一个远在地方的下属,他不得而知总坛究竟有什么计划。总坛让他重新蛰伏,但是他不甘心。
萧烨心里清楚,他已经因为自己的莽撞付出了兄弟们的性命,但是如果追捕到那个逃走的小郎,不管那人对湖州之事了解多少,他这条命也算暂时保下了。
肖清芳远在突厥,他总能打出这个时间差。
眼看天色将晚,萧烨目光沉沉地将刚收到的消息毁掉,拔出刀,露出一抹残忍的笑。
李小郎啊,别怪我狠心,用你的命,来换我萧烨和兄弟们的命。
“阁领,他们动了。”一个挑夫模样的人对着前方下拜,一刻也不敢抬头。
黑暗中隐约能看到几个轮廓。一个冷漠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查出那群人的底细了?”
挑夫的额上渗出了一滴汗:“没……没有。他们纪律森严,可以看出是个不小的势力,但口风甚严,对那几个俘虏严加审讯,丝毫有用的消息也没有。”
“……”前方一片沉默。
挑夫额上的汗越来越多,后背早已湿透。
“要你何用?”
“阁领饶命!”挑夫猛然叩首,和土地碰撞出沉闷的响声,“属下请命追击紫衣人,请阁领允准!”
阁领嗯了一声,挑夫如蒙大赦急忙告退。
“李将军。”黑暗中响起另一个声音,声音清越,应该属于一个文士,“我们不妨去找江南道最大的势力做一笔生意。”
“哦?”
“阁领有所不知,这个势力只认钱,不认人,只要利益足够,他们可以杀了自己的父母手足。这个势力,叫做铁手团。同为江湖势力,他们不介意告诉我们那群人的底细。”
“哦……那他们会否也觊觎着湖州?”
“湖州本就是前许阁领的障眼法。只是同为江南势力,与他们争抢利益的那群人,更令人讨厌。”
那位首领听懂了文士的意思,此刻这间屋子只有他们二人,以阁领的武功,足以知晓无人靠近这间屋子三尺之内。所以,也更加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可恶的许世德!”
“正巧,陆大已经去追紫衣人了。”文士笑道,“不妨吞下,圣人不会怪罪我们的。”
二人只等了不长的时间,属下便带来一个其貌不扬的人。此刻,房间里早已点亮了灯火,不过灯火昏暗,让人看不到对方的全貌。
那人介绍到自己姓林,是这边管事的人。
作为发起者,文士首先说道:“我们想和铁手团做笔生意。”
“生意好说。”那姓林之人一口络腮胡,声音糙且粗,“在下怕贵客出不起我们的价钱。”
文士微微一笑:“阁下不问问是什么生意?”
那人道:“没有铁手团做不了的生意,只有贵客付不起的价钱。”
李阁领不耐烦他二人半天不说重点,打断了二人的对话:“着紫衣者,在江湖上是什么势力?”
那人定定看了李阁领一眼,道:“贵客,恕我冒昧。不知贵客是哪个道上的人?”
“这不重要。”李阁领冷冷道,“你说你的答案,我求证后给予你报酬。”
那人沉吟片刻,忽而抬起眼来,道:“湖州的财富,铁手团要三成。”
下一刻,一把出鞘的横刀横在了那人的脖子上。身后是李阁领压抑着暴怒的声音:“你要和朝廷抢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