虺文忠停下脚步。他回过头来,看着从树梢跳下,站在他十步之外的李怿,淡淡笑了笑。
李怿憋了满肚子话,可当他真正面对虺文忠时,却又全都说不出来了。
半晌,他瞟了一眼对方的紫色内衫和蛇形发髻,问道:“你是蛇灵杀手?”
虺文忠点点头:“不错。”
李怿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不知怎的,心中有些难受。当年他们的见面虽称不上友好,面前之人更是挟持了他,而他却一直忘不了对方独自站在公府废墟前,那寂寥悲拗的背影。
“那你……”
“你想问的是,我当年为何去凭吊黄国公?”虺文忠笑问。
“没有。”李怿郁闷道,“你当年为何没有杀我?别说我长得和令弟相似。既然如此,难道不更应该除了我这个冒牌货吗?”
而且你武功这般高,杀当时的我还是绰绰有余的。可你没有杀我,是不是能说明,这是你自己主观之意?
虺文忠道:“你对我构不成威胁,况且我不是滥杀之人。”
况且,他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说,站在他面前的,难道真的不是他的弟弟吗?
便是只有一分奢求,他也不愿下手,即便这人撞破了他内心最深的秘密。
李怿道:“你说,你不是滥杀之人。那蛇灵呢?”
虺文忠哑口无言。
李怿闭了闭眼:“我当年在北地山间,路过一处村庄。”他把当年东柳林镇遇到的事情掐头去尾地对虺文忠讲了一遍,“那些村民,合该去死吗?”
“不该。”
“手无寸铁的猎户,还有六七岁的小童……他们该死吗?”
“……不该。”
“可蛇灵都杀了他们。”李怿缓了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你说,蛇灵……该死吗?”
虺文忠叹息道:“蛇灵,该死。”
“那你又要做什么?刺驾寒光寺?”李怿的目光咄咄逼人,“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刺驾成功,朝廷顷刻之间便会大乱,到时候受苦的都是黎民百姓!”
“……知道。”
虺文忠何尝不知,事实上,他也曾用类似的话规劝肖清芳。然国仇家恨在前,伤身之痛在后,便是这许多年来,他无时无刻也不敢忘记。
“你什么都不明白。”虺文忠沉声道。
“究竟是我不明白,还是你不明白?皇帝不能死!”
沉默在二人中间蔓延。二人静默半晌,李怿沉声道,“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刺驾。”
虺文忠道:“我不想对你动手,你也不要阻拦我。”
李怿咬牙道:“你休想!”随即拔剑。
他的新剑长三尺三寸,宽二寸,剑身和他的短剑类似,前段有刃,后端无锋。
虺文忠见他拔剑,竹筒刀举到眼前。既是看着刀,又是看着对面出剑之人。
风声骤劲。
第25章 戏剧性刺驾
李怿率先欺身而上。此刻他剑势如虹,一招一式,在这昏暗的树林中,犹如曜日星芒。
虺文忠连忙出招,刀路快如闪电,让人无法捕捉踪迹。
李怿见多了裴嘉看不见招式的快剑,此刻听着刀刃劈开的风声灵活躲避,下意识向对方要害处直刺。
虺文忠目光一凛,连忙侧身躲开,刀势不停,迅疾追上——
“铛!”一声清脆的炸响。
李怿于眨眼间连出三十余剑,被虺文忠尽数避过,招式刁钻,向他腰部劈下。李怿架住,双手握剑,旋身半转,借转身之利迅速下劈。
虺文忠长于速,看着地面的砍痕并不想与他比力气,见状连忙避开,施展轻功绕过树木,重新与他战在一处。李怿斜刀连斩,砍入树干,入木三分。
虺文忠见状也并不乘胜追击,掉头转身就跑。李怿大喝一声将剑拔出,然而已慢了半刻,虺文忠早已跑出十丈有余。
二人一追一逃,从夜晚追到天色渐渐泛白,前方白衣人一个转身,向他劈来。这一次他的刀势清清楚楚。李怿冷哼一声,挑剑直刺,白衣人竟然闪躲不及,从半空中摔下来。
李怿与他对战半天,直觉不对,便将那白衣人翻过身来,随后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地上这人,绝不是他。
李怿发觉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却也不急,想到李元芳还在寺中,便松了口气,调转返回。
而甩掉了李怿的虺文忠早已回到寒光寺,却面沉如水。
他突然想到,追他出来的,并不是李元芳,那么李元芳现在何处?
直至此刻,他才终于感觉到一丝危机感。很快,圣人銮驾已至,他见到了让自己魂牵梦萦许多年的人。
虽然他们从未见面,但那道身影所代表的一切,却让他呼吸一滞。
他的眼前仿佛又升腾起道道浓烟,将他带回那个日日夜夜都不敢忘记的地方。
“阿爷!”李忻在公府大门前挡住了人的去路。
门前那道看不清面孔的人,笑呵呵地道:“四郎,阿爷有事外出,等阿爷回来,送你一把好弓。”
李忻道:“阿爷,你何时能回?我好告知长乐。”
那人哈哈大笑:“你会想着阿弟,阿爷甚是欣慰。别担心,阿爷只是去探望你翁翁,还要见见故人。放心,阿爷应你之事,定会做到。”
“……附逆宗室,韩王元嘉,鲁王灵夔,黄公譔,长乐公主等,已认罪伏诛;其亲党理应尽诛之,然上天有好生之德,现诛男子年十五以上者,余者流配四千里,遇赦不赦。”
“四郎,阿娘宁死也不愿屈从于酷吏身下!只是苦了你……五郎就交给你了!”
“你们是何人,竟敢逼死我阿娘!我杀了你!啊——”
画面骤停,阿弟满面鲜血倒在地上的一幕骤然破碎,明明只是过了一刹那,可他却好似重回十年之前,他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切发生在他眼前的公子。
他握紧攥在手中的两枚暗器,静待这个一切的罪魁祸首,缓缓进香,复后退两步,三叩首。
虺文忠眸光深沉复杂,似带了太多的情绪,又好似什么都没想。他缓缓抬起手,瞄准近在咫尺之人,就要掷出——
“怀英。”
虺文忠右手一颤,凝而不发,皱眉等待着他们的行动。
“你替太子为首代进。”
昨夜有过一面之缘的狄仁杰手持三炷香,道:“臣狄仁杰今替太子为首代进。先谢陛下万世圣明之君:内教黎庶,治州县;外和戎夷,定边河。兴水利,重农桑,务屯垦,积善粮,使公私仓廪丰实,民生富足。”
虺文忠:“……”
他不知怎的突然想到,昨夜那个和阿弟身形相貌皆相似的小郎君对他的厉声质问,在他眼中,就好像他的阿弟在指责他一般。
他难道不知,便是报了此仇,他的公府,他的家人,他的一切也都回不来了。可是,难道就任由那人踩着无数李唐王公的鲜血,心安理得的坐在丹陛之上?
狄仁杰道:“后盼太子,承先皇之志,继圣母大任,理天下,复神器……”
虺文忠痛苦地闭上眼。他不甘心啊……可他更不甘心李唐正统不复存在,天下大乱,亲者痛仇者快。如果酿成那样的结果,他死后还有何面目去见自己的阿爷和阿娘?
虺文忠感觉自己的心被绞得生疼,手中暗器也迟迟发不出去。
“弃酒色,勿自菲,励大志,亲贤远佞,果敢断权……” 虺文忠忽感到门外某处有一瞬的反光划过自己的眼睛。然而他再想凝神看,那道白光却不见了。
虺文忠心中霎时翻绞出层层叠叠的思绪,握着暗器的手暗暗缩紧。
“上不负皇帝信托之恩,下不负众臣黎庶殷切之望!”狄仁杰上前进香,复三叩首。
“怀英,”
“臣在。”
“朕要到偏殿略事休息……”
殿外寒光骤起,看其轨迹,正是武曌。虺文忠未及多想,下意识掷出暗器,几枚暗器在皇帝胸前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女皇抬头,指着他惊慌喊道:“有刺客!”
虺文忠:“……”
他连忙使出轻功遁逃,在心中暗暗骂了自己一遍又一遍。一骂自己为何手欠,二骂手欠却还是被认作了刺客。
虽说自己确实也是来刺杀她,这刺客当得也不冤。
此时,他已经想明所有的来龙去脉,无论是十年之期洛阳计划的动作,还是昨夜将李元芳引到他藏身地的某人,甚至肖清芳让他来刺杀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