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22)

姚岸模糊地张了张嘴,握着伞柄,眼神向前示意。

余舟遥同他一道走了前去。她知道,他许多的话都是无意,自己也未必记得,他是这样的人。

但不妨碍她把无意当作有心。

“岔口的寺里请了一群外边的和尚来诵经,过几天,你去看吗?”余舟遥问。

“周末……”姚岸噙了噙这个节点,瞧着有些犹豫。

余舟遥哪里听不出,但她不拉扯,也不推开,全凭姚岸。

“喊怀恩和康子一道吧,他们也跟我念过几次了。”

余舟遥从和姚岸在一起后,四人一同结伴是常有的事,康子是爱凑趣的性子,常坏劲地侃他们几句,颜怀恩常是默听着,碰着她稍有窘色,就四两拨千斤地拂开了去,把风向转到另一处。如是,四人相处起来倒是难求的和谐。

但余舟遥此刻却没照平常那样点头。

她瞧着蜿蜒绵亘的小路,曲曲折折走不尽的样子,掂量又开敞地问:“你毕业之后,怎么打算的?”

“读初中啊,完成义务教育。”姚岸笑道。

但他这俏皮话却没同样逗起余舟遥的笑。

他隐约明白这是不能光凭玩笑糊弄过去的,况且也不必糊弄。

“我会去外面读初中,住在我爸那儿。”姚岸如实答道。

虽是意料之中,且作了多日的准备,余舟遥的嗓子还是涩了涩。

半晌,她又问:“以后都不回来了么?”

“当然会回来。”姚岸语气笃定,“我可是在安定村长大的。”

这话依旧没有给余舟遥安慰,反而在原先的心情中更添了酸,缘由无他,只因他这笃定的背后是离开的决心。

“不走行吗?”余舟遥到底是问出了口,借着雨声和脚步声的陪衬,鼓足勇气,“这里有你爷爷奶奶,康子,颜怀恩和……”

她把“我”字咽了下去,却不仅仅因为难为情和恋爱中人常有的菲薄,还因为她在姚岸眼里,看见了她每个字揭出来的挣扎。

“那......为什么?”余舟遥问。

他们都是安定村的孩子,是这里一草一木孕育出来的,哭笑都带着这方云雨的性情,骨血相连。

既然那样不舍和留恋,为什么偏要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处境?为了更好的日子?这里的人不存在那种名目的执念;为了看看外头是什么样的?外头有什么是这里不能给的,有什么比得上母亲的羊水来得健康?

那是为什么?

姚岸也常常问自己。

他记得不到半年前,他是怎样断然回绝了姚辛平,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归属和依附。

但他更记得那份断然的岌岌可危。

他母亲离开,又被姚辛平落在这独生独长直到今天,然后被告知他有了新的家人……一切都是被动的。

可被动的却远远不止他。

如果说他逐渐有了说“不”的能力和转圜的余地,却有一个人,从来都不及为自己抗辩。

那个人由着别人的意愿迁徙,或来或走,连一尾心爱的鱼都顾及不了。

姚岸第一次从江滨别墅离开那天,到了楼下,在一片浪淘般的云翳前停住,回过头。

三楼的老虎窗拓着一幅身影。

姚见颀双手扶着窗沿,望着他,遥远而清澈。

姚岸仰着脖颈,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决定留下来。

如果非要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画里画外永不少的两个人。

第32章 深铜色的脏水

诵经声从佛门内絮絮传来,称不上婉转,却低回萦绕。

金甲寺在安定村修了有一定时候了,比姚岸他们加起来都要大,五脏不全,墙上的红漆皮也落了,癣一般露出灰扑扑的内里,裸身展示疤痕似的,此时那灰尘又攀附在了各自的衣服上,五个人,从左至右渐次走高。

“喂,你看到什么啦,跟我们说说啊!”康子跳了两脚,冲最右边的姚岸喊。

“嘘——”颜怀恩把右手食指比在嘴跟前,不让他吵嚷,左手仍然扒着窗台,踮着脚,费力够着脑袋。

另一侧的余舟遥本是有打量的兴致的,但这会儿心思又被另一个人分了一半。

一个不请自来的人。

“切。”余沿追往墙上踢了一腿,牵连了下半块墙皮,他背过身往墙脚一蹲,“还不如扔石头呢。”

余舟遥随他一道蹲下,好言安抚:“小追,姐姐陪你玩好吗?”

余沿追依旧鼓着嘴,还没待发作,就被呛了句:“没劲就回家呗,小弟弟。”

姚岸一边抖着腿,一边眯着眼俯视他。

模样很是嚣张。

余沿追噌地站起,瞪着眼,不服地嚷嚷:“谁说没劲了,我就不回!”

他一大早听着动静起来,跟他们跨越大半个村子跑到这间破庙,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怕他姐给这村霸占了便宜!

让他回去,哼。

余沿追提高音量:“你休想得逞!”

“小追,别这样。”余舟遥赶忙拉了拉他的手腕,生怕两人不对付起来。

姚岸挂着一副半吊子笑,不像要跟他计较的样子。

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来了,这二货又来了。

“他们是念的什么经啊?”康子并未闻见似有似无的硝烟味儿,照旧问,“三字经?”

“楞严经。”颜怀恩道。

“愣啥?你听得清?”康子问。

“猜的。”颜怀恩笑笑,转头问姚岸,“看见了么,里头。”

姚岸抬了抬下巴,视线透过半掩的窗扉,殿内, 一列身着黄色海青的方丈,十个不到,面前摊着大部头经文,双掌合十,嘴唇翕张地念诵,为首的敲着木鱼,是琤琮中一点醒人的清明,殿上,药师佛两耳垂肩,脸如满月,上身如狮。

佛取华巾,绾成六结,偏掣其左,问阿难言,如实解不?

不也,世尊。

偏牵右边,如是解不?

不也,世尊。

姚岸抚了抚脖子上的玉坠,指尖划过叶子上的一脉脉蜿蜒,若有所思。

“怎么样?”余舟遥好奇地问。

姚岸:“光头和尚,脑门发亮。”

晨曦的金线解缚了山巅,剥茧抽丝一般地割裂云层,铄亮了一只持笔的手腕。

笔尖一滴近形似酣墨的红撞在了湛蓝的天际,细刷晕开,又温驯地随主人的力道原地舔舐了一圈。

一轮赤乌就此落成。

姚见颀将画笔投进脚侧的红色水桶,“扑通”一声,颜色溅湿了他的脚踝。

蒋淙绕过三三两两的学生,在他背后细致地打量了一会儿。

“嗯——”

她抱着膝盖蹲下来,小心地拣起素描纸一角。

不像其他学生被水渍和颜料斑驳了大片的画作,这张纸面上的太阳和原野,正在空气中踟蹰地干涸,本本分分,没有一笔徒劳。

就是看不出生命力。

“画累了?”她不说好不好,先问累不累。

姚见颀轻微地摇了摇头。

“休息一下吧。”蒋淙说。

待她走开,姚见颀沉坐半晌,拎起桶子和颜料盒出了门。

洗手间的窗框里搁着生锈的工具刀片,白色的洗手台沾满了陈年的缤纷污渍,角落里细流的污水也含着色彩,墙面上的手印,新的盖住了陈的……彰显着一处画室不言自明的性格。

一桶深铜色的脏水被下水管道咽下,姚见颀打开龙头,仔细又机械地搓洗着笔尖的狼毫,浓稠的红顺着他的静脉蜿蜒。

姚见颀盯着那缕蜿蜒,眼里蒙上了一层灰翳。

“你想干什么。”

身后的步伐一错,有些僵硬地停在了一泅干硬的陈渍上。

“我、我是喻先霖。”

姚见颀转过身,仰了仰头,称不上在看他与否。

喻先霖是前两周开始在这里学画的,那天姚见颀一进门,就感触到了一种强迫被熟悉的注视,像黏虫一样,随之而来的是教室里的那一场胡闹的喧嚷,以及它的后作用力。

喻先霖朝他讨好地笑了笑,笑容有些微妙的痉挛:“你别、别怕,我就是想说……你很好看,真的。”

姚见颀有片刻的抽离。

片刻过去后,他回到现时,生厌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我不是女的。”

“你不是。”喻先霖眼神里有着赤裸的热忱,“你比、比她们还漂亮,还美。”

一声轻笑从姚见颀的嘴唇流出。

所有人都把喻先霖当作傻子,肆意摆布玩弄他,也利用他摆布玩弄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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