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138)

不会是姚见颀的。姚岸后知后觉,才想起这屋子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回望,姚见颀在玩一盏声控台灯,面孔织就一层光茧,手自然垂落,另一只手屈起四指,在桌面上叩着,目光则无遮无拦地落在他脸上。

姚岸心里颤了一颤,倒了一杯放温的水,走上前。

“今天你都是一个人待着吗?”他问。

一下,亮起。

“你……室友,知道你生病了吗?”

一下,熄灭。

“关他什么事?”姚见颀终于舍得回答。

他的淡漠似曾相识,只是不知悉冲谁,姚岸握紧手指,道:“怕你晚上体温升高,要没人看着的话,变严重就麻烦了。”

说完后略有间隙,姚见颀指尖拨动台灯藤条,回:“不会。”

“万一呢?”姚岸话里全是不放心,“还是有个人在旁边比较好。”

唯一的光源在姚见颀的颈后,朦胧的色温溶解了他的神情,所以姚岸只能凭他的话断定。

“是别人的话也可以吗?”

这应该是询问,而非征求。

“什么?”姚岸攥住杯子。

“陪着我,替我尝好水温,用手掌试我额头的热度。” 姚见颀起身,推开木椅,“高烧的时候,就用湿毛巾擦我的身体。”

他每断一句就逼近一分,姚岸驻立不动,他让自己不要动。

“我说冷了,就躺在我的枕头边,抱着我。”姚见颀踩住他的鞋尖,还相隔一杯水蒸气,就连这点距离也被他一寸寸剥去,杯沿抵在姚岸腹部。

“亲我。”这句话快要抵达他的唇梢。

蔻的一声,中性光从编织条中涌跃而出,淌在他们身上,像天鹅的伤口。

姚见颀摊平了唤醒灯光的手,在橘色中问:“这些由别人来做也没问题吗,姚岸?”

他喊他名字的时候像一口咬下梨肉,哪怕姚岸此刻感觉到的是最叵测的温柔,最牢靠的幻觉。

他闭上眼睛,颓败地说:“我没有资格。”

有那么几刻,由于太过寂静,他们能明确听到各种器物老去的声音,刀具,水培植物,有机玻璃……包括他们自己。

“你衣服湿了。”再听到姚见颀的声音时,他已经距离自己很远。

姚岸恍然地低下头,看见杯内缺了一个指位的水,统统到了自己的衬衫中线,沮沮地往下淌,又蒸发。

他只看了一眼,便将玻璃杯递向一臂之外的姚见颀,履行他本来的职能:“喝点水吧。”

姚见颀望着对方,没接。

“你该走了。”

冷静、客体、发音清晰,不再附属任何一例心血来潮。

姚岸也无法再继续蒙蔽自己。

“好。”

他置下杯子,水渍哭满玻璃和桌角。

姚见颀背过身,面朝快要诞生的日暮,听见他说:“走之前,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姚岸看见他睫毛翕动,猜想,这应该是允许。

“银行卡是怎么回事?”他换了一次呼吸,开口时已经变了情绪。

姚见颀的侧脸埋进半边斜阳,一语不发。

“上个月,你把银行卡寄回了家。”姚岸走到他跟前,遮去了那半边,看紧他,“这些年家里给的钱,你一分都没动。”

姚见颀微昂,瞧着他,问:“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他的语气还是无动于衷,姚岸真害怕被这样的他逼疯,每一次。

张嘴,闭拢,从姚辛平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直到现在姚见颀给他的所有,齐聚此刻,要将他压垮。

“为什么不用?”姚岸颈脉突搏,捺着最后的稻草,“为什么一分钱都不用?!”

姚见颀淡淡地望着在天色下摇摇欲坠的的人,目光纹丝不动。

“为了你。”他说。

就像一把最狡美的银鹤剪,落刃的时候,姚岸才知道,它的喙是利的,它剪断的悬吊物是无比重的,被砸中的人是疼的。

“我不想用那些钱,不是因为我倔,是因为我蠢。”姚见颀侃侃的声调掩去了所有坠响,“那些钱,包括要我来这里的决定,有多善意,我都不在乎,在我看来它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我离开你的时候还能好受。”

他说着,嗓音辛沉:“而这是对我的讽刺。”

水黏在皮肤上,有着蚀人的烫度,姚岸立于其上的水平线突然倾斜,他要盯着姚见颀,才能不在下一刻失足。

“你这些年……”他像一个病人那样问,“你这些年是不是……”

“我想过你,姚岸,我不怕丢脸。”姚见颀有着与他全然不同的冷烈和审视,“可是你现在才来问我‘这些年’,没觉得晚了不止一点吗?”

“我、我也……”姚岸经受不住他的质问,想要和盘托出,又觉得一无所托。

最后,他颤摇着头,说:“我不敢。”

“不敢?”姚见颀轻而极轻地反问,微微地笑,“我与你好多年,就换来一个不敢。”

这句话是扎在足心的刺,是咬掉了舌苔的白色,捏住了痛处的人会叫嚣,姚岸这时才发觉,自己不是死掉的肉,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是我推开你的。”他说,“你说让我不要放弃你,我还是……还是把你推开了。”

姚见颀低凝着他,问:“你觉得愧疚?”

“我怕你恨我。”姚岸踩着滴下的汗水,“又怕你一点也不恨我。”

他的言语里有多大程度的真,姚见颀无法计较毫厘,如果可以,但愿不止五分是否奢侈?

“所以你特地远道而来,告诉我希望我幸福。”姚见颀说,“算不算一种卑鄙?”

姚岸怔然地从电车站回想到方才,他口口声声的大度和祝福。

虚伪得无处遁形。

“你不承认也好。”姚见颀却说,“我已经担不起了。”

姚岸愣了一愣,看向他的目光有种徒劳的询问,不确信。

“之前是我太幼稚。”姚见颀道,“银行卡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以后不会了。你也看到,我现在还过得去。”

他暂缓,直面姚岸的目光:“更何况我已经不是单独一个。”

没有破绽。姚岸从他暴露的皮肤和声线中无法看出破绽,恰恰与自己相反。

他直面他的疏离,恳请道:“你说清楚,姚见颀,求你说清楚。”

姚见颀捂起双臂,稍微欠了欠身,很近又错开。

“照顾我的人已经有了。”他说,“这里不需要第三个人。”

暮霭从门缝中渗透,在水晶绒地垫上经转,舔到两根各自分开的鞋带上。

最后一眼,姚岸望向那副在落日中峭拔呈现的骨架,淌过他肩胛的烟蓝,像气态打火机的内焰。

斜切面不断压缩,压缩,压缩……直到门和框之间再也容不下他的一根头发,“喀”地一声,结束。

姚岸立在不近人情的防盗门前,努力回想方才的情节。

他点头,他明白,他走开,告辞,穿鞋,看姚见颀,系鞋带,看姚见颀,关门,关门……看不到姚见颀。

原来姚见颀很早就说对了,体面是足以保全自身才能兼顾的事情。如果说不出再见,那么他至少能够安然无恙地走到这里,被他视而不见。

邻处有类似的锁舌击响,成了催促他离开的铃音,姚岸后退,转身,向着长廊尽头走去。

第一步,第二步,第……

拎着棉线网兜出来的杜比克夫人吃了一吓,差点儿把里头的油桃摔在地上,毕竟看到大高个儿突然在自己面前突然倒下,属实不太常见。

待她扶上脖子中央坠着的老花镜,终于看清,那个人只是照着墙壁跪了下去,尽管全身弓着,背脊扑动。

离他最近的一扇门,杜比克夫人并不陌生,她睁开松弛的眼皮,从对方的身形作出了自己的判断,走上前去。

“怎么啦,姚?”

男人整张脸伏在手心,并未对她的关切作出反应。

“是身体不舒服吗?”杜比克太太向来乐善好施,对关心也不例外,她原本佝偻的背愈加佝偻了一点儿,终于看清,从对方指缝间漏出来的东西。

这更让杜比克夫人意外了,同邻这些年,她从没见着这位男租客的一毫失态。

“没关系,没关系。”她执着地拍了拍对方的肩头,换了一种安慰的策略,“没什么大不了的,相信杜比克太太,姑娘会回来,月亮也会升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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