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146)

士兵们低着头,纷纷拭泪,却都不说话。

云郁道:“你们哭什么?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便在这里哭!”

城中哭声成阵。

他愤怒道:“朕不畏死,为何你们一个个却贪生怕死?你们的性命比朕的性命还要金贵吗?”

这群人跪了一片,哭道:“臣等罪该万死。”

……

李苗的军队,跟贺兰韬光,激战数时辰,援军始终未到。最终,两千余人,全部阵亡。只剩下李苗孤身一人,身受重伤,不肯被俘,亦投水而死。

……

三日后。

云郁面色憔悴的立在殿中。这三日里,他几乎粒米未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下咽。即便是合上眼,也无法入睡。原本就消瘦的身材,越发瘦的只剩下骨头。深色衣服下的腰肢,细的好像双手一掐就能握住。

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中,侍中云徽兴高采烈地进宫来,眉飞色舞地告诉他:“陛下,大喜啊!”

云徽道:“李苗将军前日立了大功。贺兰韬光的军队死了一大半,只剩下不到一千人,现在已经全部撤退了。”

云郁背对着他,声音冷漠,面无表情。

“这也算喜事吗?”

云徽听出了他语气不对,脸上的表情微有些凝固:“这,敌人现在吃了败仗,撤走了,洛阳解了围,京师总算安全了。这当然是喜事。朝廷的军队已经多年没打过胜仗了,如此鼓舞人心。这次可是以少胜多,重创敌军。”

云郁自嘲似的笑了笑,连呼吸中带着冷气:“李苗还有那两千多名将士,死了整整三天了,尸体在城外曝晒,被老鹰叼啄,被野兽啃食。禁卫军龟缩在城中,都没人敢出去替他们收尸。这样也叫胜仗了。”

云徽脑子转的快:“这……毕竟李苗,还有这些将士们,此番立了大功。而今当务之急,是收敛他们的遗骨,下诏为他们追封表功。烈士们为国尽忠,建功史册,陛下也无需太过伤怀。事已至此,望陛下节哀。”

云郁无话可说,声音无限低回道:“论功行赏,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秋天已经到了尾声。

他穿着单衣,凉风吹来,感觉已经有点冷了。

这个季节,殿中应该生起暖炉了。但是皇帝一直没想起这茬,而今国库空荡,宫中开支紧张,一切都得省着来。宫人怕他着凉,拿了一件稍厚的锦缎披风给他披在身上。他有些疲倦地倚坐在榻上,脑子里回想着这场仗,越想,心情越抑郁。

中书省拿着给李苗等人请功和追封的奏疏来,他强撑着精神,仔细看过,批了,发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敷衍完的。完事后,他感到头痛的越厉害了,宫人送来晚膳,依然是食不下咽。一粒米咽在喉咙里,感觉像在咽石子儿一般,如鲠在喉。

宫人又悄悄地进来,说:“陛下大喜。”

他手抚着焦虑疼痛的额头,心想最近怎么这么多喜事。怎么人人都在跟他道喜,他却感觉要死一样。他脸色不善,直道了一个字:“说。”

宫人看他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束着手:“皇后刚刚分娩,诞下了一个男婴。”

他保持着那个扶额的姿势,脑子里嗡嗡了好一会儿。

他这段时间无心理会皇后,几乎快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个人了。或许他从始至终,从没有将贺兰氏看成自己的妻子,以至于现在听到这消息,他有种一瞬间的错觉。这个女人,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他总感觉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朕知道了。”

他不想去看。

他不想看到皇后,也不想看到那个孩子。想到这个孩子身上,流着一半贺兰氏的血液,他就感觉心中厌恶,恨不得将其远远地丢开。

宫人在等待他的态度,还有他的吩咐。

只听皇帝声音疲倦道:“让内府局的人安排,给皇后一些赏赐吧。让宗正府的人,核验皇子的生辰,给皇子定名造册。让温子昇去草诏,立皇后贺兰氏之子为太子,大赦。内容怎么写,让他自己去想吧。写好了拿给朕看。”

宫人听了,喏一声,连忙传旨去了。

宗正府的人,将草拟的几个名字递过来,让皇帝亲择。云郁草草看了一眼,头又痛了,无心细想,又递还回去:“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

温子昇将立太子的诏书,呈给皇帝看。诏书内容很简略,只有不到二十个字。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简短的立太子诏了。云郁看了,也并无异议。

第131章 醉酒

云郁始终没有去看过一眼那个孩子。

这个太子的存在, 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工具。贺兰逢春虽死,然而贺兰氏的余部仍盘踞在河北长安。这个孩子体内有一半贺兰氏的血液, 立太子,可以安抚贺兰氏部众, 免得他们造反。除此之外, 别无意义。

那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生的胖乎乎的,皮肤洁白,身体健壮。又不哭又不闹, 谁看了都要喜欢。宫人们时不时在皇帝面前提起, 说太子如何如何乖巧,如何生的漂亮聪慧,想引得皇帝改变心意, 亲自去皇后的宫中看望,以帮助皇后复宠——毕竟眼下的后宫中, 只有皇后一个女人, 也没有别的妃嫔了呢。皇后添了太子,奉承好了, 还是有前途的。然而皇帝的心思,好像全然不在这上头。他听到太子的事, 总是毫无反应。有人胆敢把那孩子抱到他跟前,他要吓的一蹦三尺高, 让人赶紧抱走。宫人们看了心想, 他是厌恶这个太子,像厌恶贺兰逢春一样。男人么,毕竟跟女人不一样, 没有十月怀胎,这块肉不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只不过是一夜风流留下的种子。女人就不一样了,皇后自从生了孩子,就把这婴儿,当成自己的命根子,整天捧在手上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吃个东西都恨不得嚼碎了再喂,满脸都写着爱意。

宫人们私下,又揣测这个孩子的来历。

皇帝跟皇后夫妻向来不和,皇帝是常年不到皇后宫中去的,什么时候有的这孩子?不会是皇后给皇帝戴了绿帽子吧?可是太子的模样五官跟皇帝,长得的确有几分相像。大概就是那么偶然的一次鱼水之欢,这种事,掌管起居注的太监最清楚,想来是无误的。男人都是薄情的,自古君王又是薄情中的翘楚。贺兰氏一个再嫁的女人,能位居中宫,不过是因为太原王。而今太原王已死,皇后没有被废,可见皇帝对她,已经是极仁慈了。

原来皇后性子跋扈,爱吃醋,皇帝的后宫中,别说花儿蝴蝶,连一根草都没有。而今皇后可以说是一蹶不振,便有人动心谄媚,往宫中进献美色。岂料皇帝仍然看也不看,便赶走了。

他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贺兰韬光逃走了,然而一切并没有好转。贺兰韬光往河北,投奔贺兰澄明。云郁去信,劝说贺兰澄明,要求他交出贺兰韬光,以及司马子如等人的人头。贺兰澄明却借口推脱,谎称不知。云郁从贺兰澄明的态度中意识到,接下来会有更大的战争。

这天夜里,杨逸回来了。

云郁听到消息,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衣服也顾不得穿。君臣相见,云郁形容憔悴,杨逸满面风霜。一样的神色凄惶,都瘦了一大圈了。

“臣来晚了。这些日子,陛下受惊了。”

他跪在地上,惭愧万分。

杨逸已经知道贺兰韬光围攻洛阳的事。

其实贺兰逢春一死,云郁便诏他回京了,但他担心族中家人,所以回了一趟家中,探望父母妻儿。以至于到现在才返京。而今洛阳解了围,他才赶到,难免让人怀疑他是小人之举,皇帝一有难,就躲起来,没事了才出来。云郁却没并不多心,只是搀扶他起来,拉着他手,安慰道:“回来便好。朕见到你,心里安心多了。”

杨逸想解释,他却止住了,体谅地说:“你不用说,朕都明白。你祖父年迈多病,妻儿又常年分别,你早就该回去看看的。朕不怪你。”

君臣执着手,心绪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云郁见他身上寒气重,让人温了热酒来。杨逸饮了几杯酒,脸色才由冷白,渐渐转为红润。说起这次洛阳被围的事,他说起云鸷,说起李苗还有那些战死的将士。杨逸看他面带悲色,声音有点微微的沙哑。

“朕对不起他们。”

他目光中带着浓重的沉郁和悲哀,整个人像是被一层悲凉的雾气笼罩着:“朕不配做这个皇帝。朕太糟糕了。”

上一篇:潮水带星来下一篇:小骨头

同类小说推荐:

耽美作者主页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