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带星来(49)

这是陈婤入后宫九年以来,初次近距离面对杨广以外的正常男人。她难免有点好奇,也有点羞赧。她感觉到了张忻对她似乎有意,但又迥异于十年前的杨暕--- 张忻一方面虚岁已有二十九,自然比十年前只有二十出头的杨暕稳重;另一方面,张忻完全不像杨暕那么擅长花言巧语,而只会以朴实的态度表达诚恳的关怀……

张忻长得也不如杨广、杨暕父子那么高大英俊,他相貌普通,身高中上,大约是后世公制的一米七五,体型偏瘦,气质斯文。在陈婤眼中,张忻略嫌欠缺阳刚气息。不过,陈婤既不把他当作一个对象来看,他身上没有散发那种特属男人狩猎本性的冲劲,反而令陈婤放心。当陈婤身体渐渐康复了,开始有力气说话,又情愿要比那两名贴身宫女有学问的谈话对象,她就时常向张忻请教医疗问题。

陈婤最切身的医疗问题莫过于自己的眼睛。尽管她的眼睑不再发痛,但是每次照铜镜,都会照见眼白仍有少许血丝。她希望这些血丝赶快消退,因为,清澄而微蓝的眼白一直是她的娃娃脸特征之一。

偏偏,张忻直言道:“这些血丝会变淡,但是多半不会彻底消失。眼白属于肺经,会受到空气的影响;眼白出现血丝,经常是由于空气太干燥,血脉欠缺濡润而扩张,时间久了,扩张的形态就定型了,很难全部收缩回原状。”

张忻就陈婤个人的体质来分析,指出她的眼睛天生油脂较多,格外需要水份来调和,最好住在空气湿润的地方,尽量不要前往沙漠,因为大漠风沙很容易堵住眼睑上的油脂,引起肿痛。陈婤听了,才总算懂得为何两次到塞北都患上了眼睛红肿的毛病,而这次待的时日较长,眼白血丝就更难消了。

此外,张忻也提出了肝主眼,而人体中毒后,肝内未清的餘毒不免会刺激眼睛的血脉,导致眼白血丝增加。陈婤一听,内心更难过了。

张忻看陈婤情绪低落,就温言软语劝慰道:“最多就是以后每天眼白都略有血丝,不碍事的,不痛也不痒。”

“你不明白!”陈婤轻叹道:“女人比较愛美,照镜子照见了眼白有血丝,就是会难受。”

“贵人娘娘是天仙化人,无论如何都还是很美。”张忻由衷说道:“十分的美貌即使让少许血丝减了半分,还有九分半,何必一定要十全十美呢?相信在皇上眼中,这九分半也就像十分一样美,甚至更美,因为,贵人娘娘让皇上看到了一颗最美的心。”

陈婤听呆了,直觉这是此生所得到过最中肯的开导,也是最真诚的赞美!同时,她也看见了张忻的心---那颗只管付出、不求任何回报的心……

这个貌似平凡的男人,其实拥有极为高贵的心灵。陈婤只遗憾:他不是个女人!假如他是女人,即可结为知己。偏偏他是男人,皇上绝无可能让他成为婤儿的朋友,只怕从雁门回到洛阳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陈婤暗自沉思至此,若有所失。然而在表面上,她仅仅对张忻婉言道谢而已。她把握着分寸,依旧确信:皇上是婤儿心目中唯一的盖世英雄……

谨呈述志赋

大业十二年(西元616年)阴历正月,全国一百九十郡有二十多郡的地方官员在前往东都洛阳朝拜途中,被盗贼占领的区域阻隔,无法通行。同样的动乱也挡住了不少外国使节,以致朝贡大会远远不如往年盛况。大隋皇帝杨广这才意识到了民变有多么严重,分遣使者到各地去发兵讨捕盗贼。

虽然官方努力平乱,但是自从三征高句丽以来,国力消耗过度,民不聊生,有太多民众吃不饱、穿不暖,不惜铤而走险,官府抓不胜抓。其中一名流寇甄翟儿甚至有十万人追随!这十万人在阴历四月攻向太原时,大隋将领潘长文率军前往镇压,却反而战败身亡。

就在太原兵荒马乱的阴历四月,东都洛阳的显阳门发生了火灾,居然查不出原因,难免引起了流言。到了阴历五月初一(阳历五月二十一日),天象出现日全蚀,那就更导致人心惶惶!

自古以来,日蚀往往被视为上天给皇帝的警告或惩罚,日全蚀更是大凶之兆。杨广熟读史书,当然晓得汉文帝曾为日蚀下过罪己诏。然而,杨广太好强了,他不可能下诏承认自己犯了任何错误。他的皇后萧珻看在眼里,真是急在心里!

萧珻非常了解杨广,深知杨广纵然逞强,对日全蚀必然心生疑惧,因此这是向他提出忠告的最佳时机。只是该用什么方式呢?萧珻费尽思量,才决定要采取间接、迂廻的做法,写一篇表面上是作为自我勉励之用的《述志赋》:

承积善之余庆,备箕帚于皇庭。恐修名之不立,将负累于先灵。

乃夙夜而匪懈,实寅惧于玄冥。虽自强而不息,亮愚朦之所滞。

思竭节于天衢,才追心而弗逮。实庸薄之多幸,荷隆宠之嘉惠。

赖天高而地厚,属王道之升平。均二仪之复载,与日月而齐明。

乃春生而夏长,等品物而同荣。愿立志于恭俭,私自竞于诫盈。

孰有念于知足,苟无希于滥名。惟至德之弘深,情不迩于声色。

感怀旧之余恩,求故剑于宸极。叨不世之殊盼,谬非才而奉职。

何宠禄之逾份,抚胸襟而未识。虽沐浴于恩光,内惭惶而累息。

顾微躬之寡昧,思令淑之良难。实不遑于启处,将何情而自安!

若临深而履薄,心战栗其如寒。夫居高而必危,虑处满而防溢。

知恣夸之非道,乃摄生于冲谧。嗟宠辱之易惊,尚无为而抱一。

履谦光而守志,且愿安乎容膝。珠帘玉箔之奇,金屋瑶台之美,

虽时知道德丽可盖,明善恶之由己。荡绤烦之俗虑,岂丝伏膺于经史。

综箴诫以训心,观女图而作轨。遵古贤之令范,冀福禄之能绥。

时循躬而三省,觉今是而昨非。嗤黄老之损思,信为善之可归。

慕周姒之遗风,美虞妃之圣则。仰先哲之高才,贵至人之休德。

质菲薄而难踪,心恬愉而去惑。乃平生之耿介,实礼义之所遵。

虽生知之不敏,庶积行以成仁。惧达人之盖寡,谓何求而自陈。

诚素志之难写,同绝笔于获麟。

杨广看了,自然看得出发妻用心良苦。尽管他好面子,嘴上只是称赞皇后的文笔真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心中却在反思《述志赋》中的“ 夫居高而必危,虑处满而防溢”……

然后,杨广取消了在会稽兴建一座新行宫的计划。或许那是因为,会稽也有民变,局势混乱,但萧珻推测,杨广多少还是看进去了《述志赋》之中最值得他注意的“恭俭”二字。

过了几天,杨广忽然宣布要带后宫后妃到景华宫后面的小山丘上夜游。于是,萧珻的凤舆紧跟着杨广的座骑,在这个清凉的夏夜上了山。萧珻很快见到了满山萤火虫,点点晶亮,与天上繁星辉映,耀眼如白昼!

原来,杨广事先派太监、宫女们收集了数以万计的萤火虫,在这一夜全数放了出来。当夜游一行人抵达小山丘顶上,杨广就望向刚刚踏下凤舆的萧珻,得意笑道:“你看!我们一个灯笼也没带,一路全靠萤火虫给我们照明。有这么多萤火虫飞来响应皇后娘娘节约的主张,为我们省灯油呢!”

萧珻忍不住扑嗤笑出声来!她真没想到,杨广虚岁四十八了,却还保持着青年诗人的浪漫情怀。更难得的是,杨广花费这些心思,意欲博得一笑的对象竟是发妻,而不是年轻妃嫔……

念及妃嫔,萧珻不由得环顾周遭,心想:果然婤儿又躲起来了!每次杨广带后妃们全体出游,陈婤总会在途中故意落后,到了目的地又会悄悄离群,以廻避到帝后二人的视线范围之外,简直像是一个乖巧的女儿要给父母独处谈心的机会。这一点,最让萧珻乐意善待陈婤,而不像对宣华夫人陈蕙那般冷漠。

杨广也察觉到了婤儿这份心意,为此更加疼惜婤儿。其实,假如杨广只顾自己的喜好,他会更想要单独带婤儿一人来看满山萤火虫飞舞,在萤火与星光交织的山顶上拥抱婤儿青春的身体,必然会更有情调。但是,他愿意放弃那种情调来取悦发妻。《述志赋》之中的“故剑”典故勾起了他的旧情,令他亟欲证明给美娘看:朕并未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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