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督公可以把谢昆玉扯到金殿上驳斥时,乐游才被允许从屋子里走出来放风,她看着九月瓦蓝的天空和枝梢瑟缩的枯叶,觉得心旷神怡神清气爽,连吹到嘴里的风沙都是甜的。
就是身上的鹤氅太沉了。
过了不到半刻钟,玉带已经劝她回去三次,乐游也知道自己身子骨什么德行,乖乖巧巧地回屋窝在大炕上。
她谈兴颇浓,拿着纸笔划拉,“你说,小叶子他们到哪儿了呢?”自从得知二皇子失踪之后,他们都认定是小叶子“撞见歹人吓跑了”,咳,就是小叶子不小心杀了二皇子然后跑路的意思,连官道上的血迹都有了解释。虽然这也十分凶险,但比人死道消的可能性好太多了,乐游喝药的积极性都有极大提升。
玉带也猜,“这几天应该能到保定府了,他们脚程快,也说不定去漠北做游商了,小叶子原来老嚷嚷要去漠北当大侠。”
……
回府时看见门口站着个熟悉身影,宁原道漠然地放下轿帘,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轿子突然停下。
“老爷,有人拦住了。”
“绕过去。”
“小姨怎么样了?她醒了吗?”来人声音十分急切。
督公幽幽的声音从轿帘后头传出,“咱家又不是六部堂官,拦轿也没用。”
“让我进去看一眼,就看一眼就走。”宁慎似乎要哭出来了,殊不知这样让宁原道更加厌烦恶心。
金銮殿上,大皇子弹劾宁原道林林总总十数条罪状,而能摁死了证据的只有贪墨——宁慎从书房盗出来的。大皇子说有证人时他怎么都想不到会看见宁慎的脸,费心遮掩的身份被宁慎自己娓娓道来,声音清朗,一字一句如炸雷一般。
“臣宁慎,本为寺院一孤儿,被督公夫妇领养,化名乐谨受教于青鹤书院季夫子门下。臣自幼诵诗书学礼仪,身负大义每每自惭,今来检举督公贪墨之事。”少年头角峥嵘,在大殿背光而立,身上的衣料还是乐游挑了许久才选定的宝蓝绣竹叶兰花潞绸,越发衬得他身姿挺拔大义凛然。
宁原道真是想不到,自己养的不是老鸹羊羔而是鹞子鹰,长大了要啄他娘的眼。
他听着轿子外面一声声恳切的哀求不由发笑,如今找过来装什么相?往水里下药的时候但凡有半分良心都不会走到这地步。他越发不耐烦了,自己多忙,还要回去陪夫人画花样子呢,非得有不长眼的东西拦路。
轿子进了宁府大门,铜钉兽首的玄铁门合上,任凭宁慎怎么拍打都不开。门子出来恶狠狠冲他脚下啐了一口唾沫,对着门口一只小狗指桑骂槐,
“都说狼心狗肺,真是冤枉你了,给你口吃的还不咬人呢,多少污糟心肝的东西养大了只会啃他老子娘!”
宁慎受不住这样的话,涨红面皮匆匆走了。背后门子还在骂着,“黑心烂肝的玩意儿!不得好死!”
前事
“谢昆玉这几年一直没中举,常常在酒肆里牢骚满腹,被大皇子的人入了眼,怂恿着上京告状,他那小厮是乐海扮的。”
宁原道刚一回来就被乐游缠着讲经过,兹事体大,“东厂提督夺妻案”的噱头又足,短短几日京城街头巷尾就议论沸沸扬扬,皇帝钦定宁原道金殿证清白。所幸那两人如今落定了诬告的帽子,只等过几日发回直隶省蹲大牢。
乐游一直没收到过乐家的书信,一年两年还好,天长日久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如今看来乐家日子十分艰难,狗急跳墙。也是,两个男丁都没考上功名,一家子又过惯穿杭绸戴金簪的日子,能好过才怪。
宁原道没说那姓谢的拿着个旧荷包硬说是乐游的定情信物,他当时就解下腰间的荷包给宫里姑姑比对,两个荷包从用色到收尾打结的方式截然不同。
做针线时间久了用色和纹样或许会有很大不同,但是打结的方式却不会变动。宁原道沙哑着嗓子嘲讽,“谢公子怕不是记错了,当年同您有私的是李氏所出二小姐。忘了也没关系,今儿个把见识过的人请来给您提提醒儿,您瞧瞧。”
一个水红衣裳的半老徐娘被带上来。
乐海失口一句,“祝姨娘,你怎么在这儿!”让谢昆玉连否认都难。祝姨娘上京之前得到的保证是一个青鹤书院的求学名额,她为了儿子前途,把当年谢二和乐润的事情抖落了个清楚。乐海气急攻心,当场就厥了过去。
当然,这些污糟就没必要让乐游知道。宁原道看着脸上恢复往日颜色的妻子,笑意愈深。
“早上用的什么?”
乐游写两个松瓤奶油卷一个酱肉包子一碗豆浆和半个苹果。宁原道一笑,把犀带叫了进来。
“夫人早上都用了什么?”
犀带下意识向夫人看,乐游把自己的字纸悄悄换了个角度,让她能看见。
宁原道瞥了满面堆笑的夫人一眼,把茶盏不轻不重地墩在桌上,“咱家问你呢,你看夫人做什么。”
一声轻响,犀带立刻顾不得夫人了,突突突说:“一个素包子和半碗豆浆,剩下的半碗倒花盆里了,别的都赏我们了。”只要督公不在眼前看着,夫人吃得比猫还少,长久以往那还得了,确实不能瞒着督公。
宁原道挥挥手,犀带在乐游沉痛不舍的目光中飞快退了下去。
“只有今天”“我错了”“再也不敢了”乐游已经写好认错书,眨巴着大眼妄图蒙混过关。她天天窝在屋里不动弹,真吃不下饭啊。
宁原道横她一眼,起身把满纸认错贴在了墙上,吃饭时正对着的位置。
乐游想抗争,但自知理亏,只能鹌鹑似的臊了吧唧拽迎枕上流苏穗子玩儿。
孰料这还没完,宁原道拉过她一条胳膊翻袖子。
“谁跟我保证穿四重衣的?嗯?”
好吧,是乐游。
宁原道每天盯着她套衣服,但是她自觉身体已经好了,总嫌衣服多了累赘,悄悄脱一层,今天天气好,她又不出门,少穿一层也挺好。谁料到督公今天居然突击检查。
乐游十分庆幸自己是个小哑巴,此时只要拽着督公衣袖装可怜就行。
宁原道也不看她,找出她的里衣给穿好,乐游乖乖巧巧地任由督公倒腾。
宁原道拿她知错不改的样子没辙了,自从她受伤之后,宁原道根本不能放心她不在身边,总觉得一错眼就会出事,恨不得揣在兜里随身带着。他想让乐游按自己的安排走,那日乐游去救他他固然感动,但如果能做选择,他一定不会让乐游以身犯险。宁府后院有地道,倘若按计划行事,乐游现在正在苏州宅子里和丫鬟们做点心说话。
他每每回想那日情形都提心吊胆,太凶险了,稍有差池就是两人奔赴黄泉。他曾以为自己一定要乐游陪着走才算圆满,但时日越久越舍不得,自己一条烂命死不死有什么大不了的,乐游能好好活就够了。
每次乐游不听话他都有一种无能为力的烦躁,为什么乐游不能再乖一点,为什么不能按自己的安排做事。他甚至想把乐游放在一个水晶罩子里养活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日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护。
乐游看他神情不对,无措地捧起茶盏奉上。
宁原道没接,死死盯着她,青白一张脸上看不出喜怒。
这时玉带打破僵局,跟乐游说翠带过来了,正在院外等着。
乐游让人赶紧进来,宁原道不方便在这里坐着,摸摸乐游手温度,转身出门了。
他忍着把乐游圈起来的冲动纵马出门,沿着护城河疾驰。不能再纵容自己这样下去了,否则总有一天会真出事,宁原道在肃秋凛冽之气中挥鞭,西域宝马一声长嘶。
翠带挺着大肚子蹭蹭蹭进来,一声夫人还没叫出口就止不住落下泪,她肚子太大,从八月十五之后一直被丈夫拘在家里养胎,整日隔绝消息,还是上午邻居过来做客才听说宫里大太监被下狱又被放出来了。
翠带哪里还坐得住,不顾沉重的肚子就紧着往府里赶。许是怀孕的缘故,她越来越忍不住眼泪,在轿子上已经哭过一起儿了。
如今见面知道到乐游此后只能用纸笔说话了,她更是悲从中来——夫人是多伶俐的人啊,怎么就遇到这样灾祸!
乐游反而对她好一通安慰,她不能说话,只得玉带在旁劝解,好容易才把她安置在绣墩上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