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游心里百感交集,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看见这些真心实意就格外容易鼻酸。等主仆几人终于能坐下好好说话了,乐游提笔一句,
“小叶子呢?怎么不见他来?”
最怕问这事,还是没能躲过。
小林子眼珠往督公那里扫了一下,嗫嚅着不知怎么回答:“小叶子……”
失踪了,人和马车无影无踪,生死难测。
“他在东厂办差,等晚上回来一准儿过来给您请安。”张留脸上堆笑,打断了小林子的话。
乐游笑笑就没再提这茬儿。
午间太医过来给乐游把脉为督公换药,只说夫人日后好好保养,乐游知道这是到此为止无能为力的意思,拿出自己准备好的一张字纸给太医看。
老先生诚惶诚恐接过,上面的问题尽是“督公还有几日能好?”“督公饮食有哪些忌口?”“督公……”
太医斟酌着回答:“倘若保养得宜,约么一旬就能正常行动。平日不碰辛冷刺激饮食,最好能趴着……”
宁原道将苦腥的汤药一饮而尽,这是他头一回吃药不用乐游劝着。
乐游亲自送太医出门,风波未定,眼下宁府是个烫手山芋,愿意在此时过来诊治是老先生的慈悲恩情,她得记着。
她打定主意要让督公在家好好养伤,虽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但这位皇帝也太狠绝了些。这回索性就避居在家,满朝文武都弹劾宁原道,皇帝反而不会轻易动他。
但宁原道在榻上趴了不到半个时辰就不得不起来了,皇帝宣他进宫。
玉带捧了一种银耳莲子汤进来——人都说对嗓子好,她打算把这个给乐游当水喝。正看见乐游一个人枯坐在临床大炕上怔怔看着西厢房出神,连自己进来都没发觉。
她知道夫人在想什么,西厢房是宁慎小时候住过的屋子。玉带在心里叹口气,又换上一副笑模样:“夫人您尝尝,灶上炖了两个时辰,银耳都化在汤里了。”乐游勉强笑笑。
玉带有心打岔,窗台上绿牡丹碧透晶莹葳蕤生光,她夸一句,“这花儿可真好,打中秋那天就一直这么漂亮。也不知赵嬷嬷怎么养出来的。”语罢她才惊觉失言,现在提中秋不是往夫人心口撒盐吗。
其实今日才八月廿一,离中秋节不过六天而已。但那晚的欢饮热闹恍如隔世——小德子觊觎之心,宁慎背叛,夫人失了嗓子,小叶子……
玉带遮掩住脸上的苦涩不再说什么,笑吟吟地要退下,被乐游牵住衣服。
她拿起桌上一张白纸给玉带看,
“小叶子出什么事了?”
这时候教丫头们写字的好处就现出来了,要是丫鬟们不识字,乐游再怎么纸笔沟通也白搭。
玉带神情躲闪,“小叶子在东厂呢,晚上就能回来见夫人。”
乐游静静地看着玉带,半晌叹口气,提笔写下一行字,“你们都这样瞒我,我凡事往坏处想,更着急。”
玉带不是宁原道,危急之时夫人能让她藏起来的恩情是重如千钧,她受不住夫人的目光,把心一横,
“夫人,奴婢说了,您千万别着急。”
“小叶子,他失踪了。”
乐游脑子里嗡地一声,炸雷一般头痛。
让小叶子带人引开视线是她的主意,府中十个精锐好手全都藏在轿子里行动,即使及时遇见危险也能脱身。乐游难以相信——小叶子功夫最好,谁能把他掳走。
乐游十指绞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喘气。
“夫人您别急,别急,”玉带赶紧扶着乐游捋胸拍背,后悔自己的莽撞,督公明明告诫要瞒着夫人,怎么就自己瞒不住呢。
乐游许久喘过来气,哆嗦着手写字让玉带说清楚。
“谁都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儿,那日小叶子他们一直没回来,后来小林子带人出去找也没找到人影。说不定小叶子他们是迷路了,过几日就能自己个儿回府里。”
话是这样说,但她们都知道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不过是宽慰自己而已。
玉带还有一句话没告诉乐游——小林子那日其实在官道上发现了血迹,但暴雨一冲,如今已经没了。
……
宁原道此时正跪在养心殿里听皇帝发火,不光宁府,皇家也有人口失踪。
曾敏看着身边一同跪着的人心里咬牙发狠——本以为宁原道必死无疑,孰知他家的小娘皮竟然能说得圣人改变主意,除了贪墨统统判成诬告,对宁原道只罚三年俸禄,不伤筋不动骨。
“千金之子戒垂堂,他倒好,连个吃奶孩子都不如,这般年纪朕还要找儿子。”皇帝疲惫地扶额。
二皇子赵琦豪阔不羁,虽然这几年收敛许多,但以前也有过不声不响出门几日打猎的事情,二皇子妃不敢管他。这回带着一群人出去更没人认为他会有什么三长两短——十几个护卫,再草包也能活着了。
故而堂堂二皇子殿下失踪两日竟是无人理会,只当他心血来潮去哪儿转悠了,直到昨日定国公找二皇子商量事情才发现这次和往常不一样。
正是扳倒宁原道的风口浪尖,二皇子再不识大体也不会在这当口儿挥霍潇洒。他四处寻觅一番不见人影,拉着曾敏分头找人,还要瞒着圣人呢,要不然知道自己儿子这么不靠谱,之前的水磨工夫全都百搭。
两人找到今日还不见消息,都知道事情坏了,二皇子大概是被人掳走,而匪徒一旦发现二皇子身份就只可能痛下杀手——说不定已经遭遇不测,二皇子府上没收到勒索的信儿。兹事体大,二人不敢再瞒,赶紧面圣据实以告。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皇帝立刻宣宁原道进宫,曾敏心里颇不是滋味,但是如今找二皇子是头等大事,他不服也得服。他暗暗叫苦,当初怎么就非要把宝压在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爷身上,眼下骑虎难下,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寻人
皇帝顾念天家威仪和自己儿子的颜面,只让锦衣卫和东厂找人。
找,怎么找?偌大一个京城,三十六衢十里飞甍,明暗巷子鳞次栉比,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三日,人在不在京城都是未知。
与外人评说的豪阔不羁相反,二皇子府里秩序严明等级森严,赵琦完完全全是说一不二的家主,二皇子妃权力整个儿被架空,门子只知是中午时候走的,无人知道他究竟去哪儿。恰巧那日宁原道被下狱,东厂人心惶惶乱成一团,加上暴雨,番子并未注意到二皇子府上异动。
“那天暴雨,后头连着几日路都泥泞不好走,要是有人出城一定记得清清楚楚。”城门校尉十分肯定。二皇子带着十几个护卫一起行动,如果出城必然会让人注意,外城七门毫无异常,守城士兵未发现有什么人出入。
这些都是曾敏问过的事情,宁原道没指望从他们嘴里知道什么新鲜玩意儿,在他看来,二皇子八成是被人宰了。暴雨天城门校尉都在城楼上躲雨,很可能看不见人出入。况且他去二皇子府上盘问得知与赵琦一同失踪的全是功夫好手,大雨天骑马悄悄出去能是什么好事儿。他心里猜测是冲宁府马车去的,赵琦是在小叶子出门不到一盏茶功夫离府,约么是贼心不死。
宁原道自然不可能把自己猜测说出来,他已经认定是小叶子杀了二皇子,那小孩儿功夫最好但心性最单纯,很可能新仇旧恨一块儿算。
“看来殿下还在城里,分头找吧。”
曾敏心知这么几天了,二皇子大概已经凶多吉少——如果真是出门办事不会一句话没留就走。但他们只能当赵琦是心血来潮出门玩儿,要不然跟圣人说我猜你儿子估么断气儿了?那是寿星上吊嫌命长。宁原道无心找人索性假装晕在路上,皇帝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没辙,只能打发回去修养。而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在京城里上蹿下跳两日,二皇子如人间蒸发一般不见踪影。
皇帝终于沉不住气了,出动五军都督府京城内外找了一个遍,愣是没有半分消息。
而乐游自从知道小叶子一群人失踪之后又反反复复烧起来,夫妻俩日日相对喝药。宁原道恢复得更快些,他受的是皮外伤,自幼习武和乐游多年以来精心照料让他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也要感谢那日大雨,大部分官员不愿意冒雨去阴湿的大牢里,只有刑部左侍郎对他爱得深沉,顶着水注瓢泼也要过去施一顿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