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游曾经花了好大功夫扭转他“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念头,如今宁慎认同士农工商一律平等,其他道理讲起来也就顺畅许多。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从来不读书。’始皇帝焚书坑儒二世而亡。历朝历代造反全是武将而非文人,应该让百姓多多识字念书才是,社稷也能更加稳固。”这中间因果关系一点儿都不严密,但是胜在直白浅显容易让孩子接受。
宁慎揪着荷包上的穗儿若有所思。
“慢慢想,不懂再来问小姨。”乐游亲昵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老规矩。”
“保密!”宁慎眨眨眼,从炕上跳下去,“小姨,我回去做功课了。”
“好,做完功课也歇歇,小叶子今儿好像不当差,你们也挺久没一块儿玩儿了。”
宁慎拿着块紫米松糕颠颠儿地应声去了。他才不要和小叶子玩,夫子说过他们是会教人变坏的,读书人不能理他们。今日夫子还讲了前朝宦官作恶的事,叮嘱他不能告诉别人,小姨也不行。宁慎是信守承诺的小君子,一直保守秘密,和小姨的,和夫子的。其实宁慎觉得夫子说的有道理,督公就很凶,他一回来,小姨就不能陪自己玩儿了。
乐游看宁慎背着小布包的背影隐隐担忧,如今他读书越发好了,说话做事都小大人儿似的,策论写得颇有条理。当时抱回来他是一时恻隐没考虑太多,如果宁慎真要走科举仕途,宁府的出身就是个大隐患。宁原道已经打定主意过些年假死脱身,但宁慎该如何是好呢?
督公笑她杞人忧天,“造个孤儿身份不就得了?哪儿用你着急。”
乐游从来都是规规矩矩活着,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竟然忘记自己有这样一个能不按规矩办事的督公。
也是,古代户籍制度再严密也有限,只要不说漏嘴就没人知道,这事儿也就放下了。
天气越来越热,乐游窝在屋子里做针线看书,她时不时去前院宁原道书房找书,督公藏着不少孤本,她边看边抄,就当练字了。
这天下午督公在前院,乐游过去送些绿豆汤再找本游记,看见一个眼熟的内侍从书房里退出来。
“前头那孩子瞅着怎么像小德子似的。”小德子走路一只脚外八字,一只脚正常,她还能记得。翠带来时小德子已经走了,不知道原先的官司,闻言就帮乐游把人叫过来。
果然是小德子,一年不见他连个子都没长,还是瘦瘦小小模样,乐游看着心疼,“你不是去伺候贵人了吗?怎么在这儿?”
当时张留说他被贵人相中了调进内宫,小德子只能把谎圆下去,低眉敛目回答:“小的愚笨,没伺候好贵人,又到了东厂当差。”
紫禁城里妖风太多,乐游脑补一出宫斗大戏,其中小德子担任替罪羊牺牲品角色,她看着细脚伶仃风吹就走的小孩儿叹口气,“这样也好,贵人面前总得提心吊胆的。”她让人等等,吩咐翠带去厨房装了一个五层的大食盒给他,还塞了个十两银子的荷包。
宁原道在书房听见动静,让人请乐游过去。她对小德子匆匆说了一句:“往后不当值就回来玩儿,小林子他们跟着张公公当差,你们岁数相仿。我给你做蜜饯果子吃。”然后转身去了书房。
水蓝色绣粉合欢花的裙裾消失在视线里,风吹海棠叶的动静里藏着一声叹息。小德子离开时地面落下一个圆圆的水印,只是天气热干的太快,在有人注意到之前就了无痕迹。
这厢乐游一边在紫檀书架上翻找一边感叹,“刚看见小德子了,这孩子应该吃了不少苦,瞅着连腮帮子上的肉都没了,怪可怜见的。”
“嗯,你找完书给我揉揉,脑袋发晕。”宁原道放下笔,放松脊背靠在高背太师椅里。
乐游哪还顾得上找书,赶紧扶着宁原道去里间休息,嗔怪又心疼,“您就是操劳太过了,以后中午得歇半个时辰才是。”
宁原道三言两语敷衍过去,他躺在龟背纹的锦褥上被服侍地熨帖,暗自警惕决不能让乐游再看见小德子。
而在老家窝着的李氏托人给乐游送信过来,求她照拂乐家。乐家已经彻底败了,乐海乐江兄弟尚是白身,乐清还没说人家,李氏一个没了娘家的光杆主母根本支应不住。她掂量地十分清楚,自己曾苛待乐游不假,但乐游还有兄弟姐妹也是真。李氏日日穿着粗麻衣裳洗衣做饭,磋磨地如老妪般,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回信,殊不知自己的消息根本没送到乐游眼前,督公早就用烛火了结了这桩麻烦。
没必要让乐游因为这种东西恶心。再说李氏亲女乐润嫁给知府二公子,哪里用得着求到京城呢?宁原道对私自截下乐游的信毫无心理负担,一甩袍袖回尺水阁了。
乐游正在看账本,嘴里念念有词,连督公进来都没发觉。她看账本的方式颇有意思,不打算盘,只拿着纸笔横着竖着写写画画。
等这一页看完,乐游伸手拿水喝,不妨被人递茶盏到唇边,吓了一跳。
“您可吓死妾身了。”她捂着心口横了督公一眼,“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我错了我错了,看你算得入迷,就没叫你。”宁原道把水喂给她喝了。
说到算账,乐游笑得灿烂,她兴冲冲地给督公看账本,“这两间铺子生意比我想的还好,您看,刚开张一个月就能赚下钱了。”
今年春天她捣鼓出来了烤箱——四四方方的铜铁盒子封进土灶里,上下都能添柴火,虽然简陋但也勉强能用。有了它,面包和戚风蛋糕做得八九不离十,专门有年轻力壮伙计打发蛋清。戚风蛋糕名字深得赞许,掌柜的捋着山羊胡子点头说:“这点心虽美味,但是着实费工夫,弄不好就塌下来,可不是‘气疯’么。这名字有趣又好记,夫人您真是当朝吕相爷。”
气疯糕一出,咸阳斋生意又上一层楼。点心模子也换了,请明珍楼师傅打的铜模具,如今不仅有市面上常见的方方圆圆形状,还有年画娃娃枣泥山药糕,兔子茯苓糕,更别说各种花型的酥皮点心。咸阳斋的点心就分出档次来,普通的按平常价格买,模样别致的价格也别致些,其实都是一样东西,贵的只是样子罢了。但京城权贵遍地,有的是人愿意在吃食上花钱。
她看生意好到要排长队,小手一挥开了两家分店,每日从总店送现成的点心过去卖。虽然自己不能出门,但是对新店选址装潢的事抱有极大热情,连督公的晚饭都不亲手做了,忙着画图设计商量招工,新铺子开张一个月,总算消停些。
其中一家分店的账房曾经是画锦轩的美人,她算盘打得极好,乐游就给了她这个机会。她心心念念的女算社终究没成,愿意抛头露面当账房的女子不多,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而且古代没有公司上市一说,账本都是自家藏床底下的东西,不会给外人看。
宁原道也顺着她夸奖,但是心里别扭着一股劲儿,乐游这些天不下厨也不给他做新衣裳新荷包,一天到晚除了念叨咸阳斋就是教丫鬟们识字,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泛酸。一个点心铺子罢了,哪儿值得她这么上心。
“这也算尘埃落定了,以后让人打理就是,你这些天太忙了。”宁原道半遮半掩地说,自己都嫌弃这副怨妇腔调。
乐游被赚钱的喜悦麻痹神经,没听出来督公的怨气儿,她豪气地摆摆手,衣袖带飘了桌子上的演算纸,“哪儿能呀!妾身打算在开个茶楼,卖各种果汁茶水蜜饯饮子,再搭上咸阳斋的点心一起。您京郊有那么多田庄,产出的果子不如倒腾成饮子再卖。”小算盘打的啪啪响,似乎金银元宝已经联袂飞来。
瑞风眼生生睁出小狗一般的可怜可爱,宁原道只觉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
心意
“夫人,小刘做出来搅合蛋清的机关了,特意带过来请您过目。”
一阵窸窸窣窣声响,穿着雪青色绣白玉兰褙子的女子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她通身一件首饰皆无,头上只用一根金蘑菇头锥脚簪子挽成圆髻,明艳容貌和素净打扮糅合出一种奇异的气质。掌柜的低眉敛目不敢直视,取了二十个蛋清演示机关。
乐游绕着端详一圈,这类似于后世拉线式搅拌机的原理,能省下不少人力。
“赏,小刘赏二十两银子,其他伙计也都每人半吊钱,讲清楚这是奖他愿意花心思动脑子,往后谁有新奇好法子,也一样得赏。”翠带应声回去开箱子拿银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