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缓走后,他一人灯下独坐,拆看一封苗民国寄来的长信,虽垂首在信笺上,心思却飘远了。他眼中放了空,许久,抬手临空化出那支发乌的箭镞来,他定神看着,掩过衣袖来,擦了擦那一点锋利的箭尖。
未缓是这许多天来,第一次早归,她寻着师父常说的那家沽酒铺子,买了两坛这里独有的最烈的烧酒白堕,这酒性生猛,凡间还有个别名,叫做般若汤,喝多了容易被送上路,听名字还以为能成仙,其实只是贪杯贪断了气而已。
她师父最爱这烈酒白堕,喝两坛能大睡三天,昏昏然不知天地为何物,快活得赛过做神仙。她从小替他跑腿最多的,便是买这种酒,等她大些了,同师父对面坐着。师父就拿个小酒盅,给她倒上半杯,对她说:“这可是了不得的好东西,师父赏你喝半盅。”
她那时懵懂,一口灌下去,辣得五脏六腑都发烧,跟着师父连躺了三天。
她记得师父醒了,还笑她酒量差。那以后,她就学聪明了,跟着师父咪上两口,不妨事,渐渐地,无事时和师父对饮几杯也不在话下。若不是在客师叔拦着,她想,一坛子也是可以的。
她今日预备的酒,不是给师父的,是给重霄的。
她这桌酒菜摆在寝殿的内房里,一撕开玫红的纸封,满屋子的酒香四溢。
她写着:“今晚难得的月朗星稀,我请你喝酒!”
重霄坐在她对面,看她眼中神色,点头道:“好。”
他们开着后窗,窗外悬着一轮皎月,华光盈盈。月下对饮,总要说说故事才好,冷风佐酒也太简薄了些。未缓讲她小时候,师父带她去山下镇子的迎宾楼里看人喝酒划拳,二楼上是雅座,士商官差常有,赌钱猜谜,吆三喝四,酒酣耳热时看他们大打出手,扭成一团。
她一边写着,一边抬手给他添酒,看到他瞟了一眼,幽幽道:“你师父教你的东西倒真宽泛!”
嗯,未缓点点头,接着告诉他:去完了迎宾楼,再去红粉堂,那里比酒楼好,虽然人也多,但比光顾喝酒的那帮人风雅。堂子里的姑娘们也都生的美……
把重霄看得,抬头来直盯着她的脸,看她讲的风淡云轻,忍不住打断她:“也是你师父带你去的?”
未缓陪他饮尽一杯,点头称是。
怪道你这样见多识广,可真是有位好师父,闲来无事,还带你去逛……他边喝边在心里嘀咕着,在客师父是瞎了哪只眼,把你托付给宗明的!
师父说,花花世界,红尘万里路,孤陋寡闻就不好了,眼前的人世,要务必带我看尽。未缓现在再说起,觉得师父真是有大智慧,敢大喇喇的带着徒弟去看花魁梳拢,坦坦荡荡理直气壮。
她极有兴致的讲着红粉堂里的见闻,一边为他牵袖斟酒,一边回忆:我记得现在这位妈妈,就是从前的魁首花娘,她那时很是年轻貌美的,抛花梳拢时大宴宾客,师父还带我去捧场,坐在最远处对角的茶桌边,看她跳舞。我那时总替她遗憾,怎么抛花,选了个须发花白的五六旬老翁,那么多的青年才俊,她都看不上么?后来是师父告诉我,这是给了定钱的,谁给的高,花就抛给谁。且不是想选谁就选谁的。
她那时才突然知道,身不由己的意思。
重霄看她讲的,抬手灌下一杯,问:“然后呢?还看到什么了?”
没有了,后面众人起哄把人送上楼去,师父就不让看了。未缓欠身替他杯中倒满,一边摇头写着重霄不信,问她:“你就没有追问?”
他这样问,叫未缓谨慎的想了一想,回他道:没有,我最知进退的,不该问的不问。
她狡猾的与他对视一眼,见他笑了,表示了不屑。
她讲的多,他看着她讲。不知不觉间,酒坛就见了底,故事也讲到了尽头。未缓凝神看他,他面色如常,看不出酒沉的样子。
她暗想了一刻,倾身越过桌面,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滚烫的。嗯,很好,这才对。她起身来拉他,眼中望着他,在说:我们睡吧!
他由她拉着上床来,心想,是该醉了。同时挥了挥手,熄了房中灯盏。
他其实不太知道酒醉的样子,尽力装一装。本是侧身抱着她,她却贴身过来,凑在他颈间,嗅他身上染了酒香的气息,她清浅的呼吸琐细的萦绕着他,让他怀疑是她先醉了。他微阖着双目,熟练的解她寝衣的裙带,手指掠过她身前柔滑的一片,忽然心急,干脆施了法术一次性解决了衣裳的麻烦,把她抱到身上来。他本是清醒的,被她的温热笼着,也有点含混了,抬头贴在她唇上,低声的问她:“去看过花魁,没学会什么吗?”
她正被他按住了腰身,他一用力,她一阵顿挫,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伏下身柔顺的贴着他胸膛,摇头,在他心口写着:想去学的,师叔来了,把师父大骂了一通,师父就改邪归正了。
他忍不住笑了,笑完了才意识到,也许喝醉了的人是不该笑的,马上低头来看她,贴着她面颊,好在她被他摇得神思涣散,并未发现什么。
不多时她就累了,他放她下来,她却两手搂着他后颈不肯放手,他便翻身再覆上去。窗外正是夜深,下了霜,四处闪着忽明忽暗的寒光。只他们的床帐里,微漾的帐门偶有掀开,透出层层的暖热。
翌日晨起,他怀中空空,昨夜身旁软枕上铺散青丝的地方,此时只留了一封信。他抬手拿起来,并未拆看,出了一会儿神,随手塞在了枕下。
第八十一章 冰峰?★
温殊途先陪未缓启程前往昆仑墟,另一边由秋蟾和春蝠着手迁往卑尔之溪。他做着两手准备的,北方有求如山,山下彭水河畔,有一座十丈高、十丈宽的伏羲鼎,封禁着洪荒混沌以来的九只恶兽,苗民国有驱兽之能,为守护九兽伏羲鼎而生。如今他已使人动摇过这件神器,此时应当异象尽显,该是已传到天庭。昆吾神君和郡夏王皆熟悉北荒情况,相比之下,长暮淮的应龙军更显精锐。
依他的推测,天庭自然是会先派重霄前往探查异象,如此重霄于未缓,便起不到阻碍了。
此时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他微微侧头,看了看身旁飞速极快的小妹妹,她几缕细软的发丝飘散在耳后,眼中平静,目色悠远,遥不可及。
重霄那日和在客师父深谈过后,已做好了安排,虽然他并不知道在客师父何以神色消颓,但临走时,听见他语气肯定:“你不用为她担心,她能修得成,两重峰的恶境困不住她。”
他还是觉得,不能放心,让他坐在书房里静候佳音,他想他是做不到的。
写给暮淮的信已经让窃脂送走,天庭事宜暂时交托给他,他有一件要紧事要忙,不得不脱手些时候。空桑山的事他倒不大担心,大师父已经回来,有他在,自然能料理妥当。
重霄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心中估算着她行进的路程。起身来,走出寝殿,抬手间身后床帐、门窗依次关合。
他从后廊上腾空起身,明远的千里秋光里,他疾速化为一点,飞身向昆仑墟而去。
卑尔之溪离南海不远,是一处地气极和暖的地方,其实已入了冬,这儿的山涧里偶尔还能见到一簇簇盛开的木槿花。秋蟾安置好了九卿,一人坐在洞口一块巨大的怪石上,听着眼前经久不息的淙淙涧水声,难得的出了神。
她想起前些日子,同殿下议定了要迁走的那天,空桑山的竹栖姑娘来了,她知道她,一眼能看得透她的心思。看她围着殿下转的样子,她只觉得好笑。
她那天来,带了一件东西,用绢布包着,托在手里。她陪着殿下一同走进客室,见这竹栖姑娘笑眯眯的赶上前来,问着他:“温先生,你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给你。”边说边喜滋滋的解开绢包,呈给他看,一块手掌大的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扁平的有点发绿,正中间有一个红点,既像是镶嵌的又像是天生在上面的。
温殊途也看住了,一时不解这是个什么?竹栖满意的抬头来向他们解释:“这是嘉荣,生在灌提山中,本来呢,外面还有一层栗色的外壳,生刺,我请我们二师兄帮忙摘干净了,才拿来的。”
温殊途听她解释着,没说到正点上,这么一块东西,嘉荣,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专程带来给他,让他拿它干嘛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