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贯娘子(517)

如此走出来的同村人,凡举见到戏班,都会问问是不是五福班。

今儿这事儿,还真是凑巧了,人家随便问的,不成想这还真遇到了五福班。

佘万霖就站在一边看到小宝挨打,也没上去拦着。

张永宝知道闯了祸,也不敢捂脸,就生受着。

张双喜又打了他好几巴掌,没打脸,打的脊背。

臭叔说,管了一时也管不了一世,要想世上少些苦孩子,就多学本事,好跟他祖宗爷般,入朝握权,也不求他多大的本事,就求他一生做事多想想这些孩子,也不敢懈怠了。

其实,佘万霖早就不敢懈怠了。

唱戏的几大劫,又是十几岁的小男孩倒仓的关键时候,弄不好长的再端正,没了嗓子人就废了。

张双喜看这些孩子的嗓儿,比看他的命还要紧,他可不能容这孩崽子这样嘶喊。

打完了张永宝他心里也不舒服,想说点什么吧,到底一掐腰走了。

等他走了,周围的孩子才一拥而上安慰。

佘万霖就听小宝捂着脸嘀咕:“不是说只卖我一个么……不是说只卖我一个么?”

他不忍听,便悄悄的回了舱,一头栽在床上不动了。

好半天才听臭叔在一边,用带笑的语气说:“这就受不了了?”

佘万霖翻身对墙躺。

老臭又笑。

“……你是好命,会投胎,遇到本事的爹娘,撑天的阿爷,从前我是不认命的,那会子也苦,就总想着,啊,我咋是这家的孩子呢……”

他忽然不说话了,好半天才自我奚落道:“可你就是这家的孩子,这哪儿讲理去?没地儿讲理去,摊上了。”

这日无人点戏,五福班的船便舍了小码头,交了过路钱儿继续往金滇走。

从上船到这儿,也就这几百里,却基本十里一个坎儿,不停再交各色费用,好在张班主寻了新买卖,这船上人高低是能吃的起饱饭了,还是一日两顿。

对于耽误了行程的平家叔侄,人家班主也说了,不然您换条船?

老臭起初也有这个意思,一打听却是不成了。

人家金滇的规矩是,你怎么进去的怎么出去,五福班这帮子人带着他们入金滇,明日出去,船上没了他们叔侄,这是要吃挂落的。

这算是绑在一起松不开了,亏得老臭与佘万霖不急,便是着急也不能失了仁义连累了人家戏班,如此便混着吧。

又一夜过去,转日清早,船终于行到金滇郦城府一个叫树凹镇的地方。

这戏班子吃饭,一般吃惯熟饭,他们早年就跑码头来过这地方,每次来,这里有户姓田的财主家,都要在龙王庙请戏。

说是给龙王爷看,其实就是想花个小钱热闹热闹。

且这方圆十里的百姓,想享受些热闹,也就活个田财主了。

张双喜说那姓田的财主是个善人,所以每次来他都要拜访,问上一声可请戏。

五福班就是那种小钱能请到的戏班子,他们有船,就敢接江岸边的短场戏。

像是那种百十人的大班子,人家只在郡府的大戏楼唱,而那体面人家要请,一般是要出路费,要么包船去请的,请了来最少也要唱三天。

对了,还有一种戏班,佘万霖家就养着一个,也没有多少人,上下乱七八糟比五福班多一倍吧,就养在后园子角。

恍惚听说人也是从小买的,买了来却不拜师,是跟教习学,只给主家唱,唯一的好处是坏了嗓子也不怕,送到庄子里找个活计重新学,回头再买一个好的。

反正,家里轻易不卖人。

主人家若想听,也不是请戏,就是唤了人来伺候戏。

除却戏班子,他家还有说书的,杂耍的,甚至,还有陪他摔跤的,骑马的……如今想来也不可耻,大梁燕京,勋贵云集,能养的起戏班的人家,其实还是少数。

树凹请不起大戏班,只能请得起五福班这样的,五福班也没什么值钱的门帘台帐,也跑惯了,那搭台的手艺便练出来了,半日搭台一日唱,两日就能满足一个乡里。

佘万霖如今最佩服,就是这种戏班子了,翻来覆去就那几本,偏能在三江混,不若京里还有庆丰,好戏班子想扎根那是什么功夫本事。

五福班就总算下了船,上了岸。

张班主提了茶饼,去拜会那姓田的财主家,人家愿意花十五贯,请一本热闹的《八仙过海》。

老实话,这几日江上买卖赚的比这个多,还不费劲儿。

然而这长久买卖,张班主死活是不能丢的。

这人去没一个时辰就把事儿定了,今次用的人多,老皮老靴都得去忙活。

如此佘万霖与老臭便受命看船,又送这帮子人上岸。

“哎呀,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这人一走吧,还挺不习惯了。”

老臭叹息一声,看看坐驴车被人接走的戏班子,话语里充满了寂寥感。

佘万霖看他:“叔,那不是没走远呢?您要想,就跟去呗。”

老臭翻翻眼皮,脚下一跺也上了岸,又回头看着有些震惊的佘万霖道:“好大侄儿,咱屋里东西也不多了,这边往前十五里有镇,我去给咱添置些东西,不然明日他们回来,这船一开,想吃好穿好,更难了,前面盘查的紧,哎……破地方。”

他也不喜欢这里。

人说完便走,还用了些功夫,只几个呼吸佘万霖便看不到他了。

这就把自己剩下了?

佘万霖难以置信的看看远处,再看看身后这条空船。打出生起,便是被劫出来,他都没一个人呆过。

寂寞也没多久,便有黑压压一群人远远的来了,先把他吓了一跳,等着那群人到了眼,各色目光投来,他就有些窘迫了。

这就是一群来看热闹的村民,虽不知道一艘靠岸的破戏船有啥好看,然而他们就是扶老携幼来江岸看。

最过分还有几个婶子,抱着木盆来这边,边看他的热闹,边洗衣裳。

有几十口子人到了近前,热热闹闹的来,也不打搅,就江岸站定说说笑笑,指指点点。

佘万霖受不住这种指点,只能躲回舱里就窗缝往外瞧。

他也是头回看到金滇百姓,怎么说呢,跟那些弄划子做买卖的不同,那种富,这种贫!

穷到什么地步,从前庆丰外来的乞丐穿的衣裳,如今他们就套着,也别跟老臭比,老臭从前是乞丐里的王爷,他身上的东西都是家里叔叔伯伯不穿的,就舍给他了,他就是脏。

如今想,却是故意的。

前些日子,佘万霖兴许会因为这种贫穷而震惊,现在不会了,各地都有穷人,一般一户人家,顶多见客的当家人有身不错见人的衣裳。

其实人活精气神,衣衫褴褛,衣不遮体,鹑衣百结之类也没啥,主要一入金滇,这里的百姓面有绝望,眼有死气。

投错胎,落错土,金滇从上到下衙门只做一件正事,就是给百姓添麻烦。

倒是像请戏的田财主家,他们才是撑起一方水土的立柱,乡里有纠纷,有为难,有过不去的坎儿,这里的百姓轻易也不惊衙差,都在本地找一信得过的君子,内部解决了。

所以说,谭守义可恨呢。

金滇这个地方对于佘万霖来说,从前就是逢年过节的节礼,有金滇腊肉,金滇菜干,金滇竹器,还有金滇细布……每次最少三大车。

阿娘说过,也都不值什么钱,合起来每次不超五十贯。

可金滇往它处送的节礼,就很值钱了,万里昭昭送猛兽的,江水长长运送赏石玉器的。

好像是去年吧,大皇子家摆酒,小花叔待他耍子,当时厅堂正中摆了个一人高的玉石山子。

那山子雕的精致,山山水水,重重叠叠,奇峰凸起,青松巍峨,宝塔古寺,靠上一轮晨曦旭日,就是简单的《旭日东升》。

难得是大又奇巧,也是佘万霖见到除却皇宫外,最大的,最漂亮的一块玉石山子了。

那会子,他就想起小时候听的完璧归赵,里面说起和氏璧,说那和氏璧如何好,如何美,如何价值连城,可偏偏楚人卞要找王献玉,王不信,断其双足……直至遇文王昭雪。

当时他还小,便气愤说,楚人卞是个傻子,君王不信,直接自己刨开呀?

童言童语幼稚的阿爷笑,笑完带他去家里的库房,寻了一块不大的玉石送到宫内专做玉石首饰的匠人处,寻两个积年的开玉匠人,用一种绑了兽筋的弓子粘了金刚砂,一点一点的研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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