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依旧有东西听不懂。
张永宝插话问:“小东家,什么是四房?”
佘万霖极有耐心,认真作答:“石舫!不是四房,是石头做的船摸样的那么个东西。”
张永春说:“瞎~瞎说,还石头做的船模样,那,那船能飘么,咱们也是打小跟船跟到大的,别的咱们不懂,船见过无数,小东家骗人哩,就没用见过石头的船。”
他是头目,少年们就一片迎合,纷纷指责佘万霖吹牛。
早几天佘万霖还会急眼,还会扯了老臭来做证明。
现在不会了,他就笑笑说:“没见识了吧,那是人家大户在院子里玩的花俏,谁说石头船就得水上漂?人家那个不是水里当船使唤的,那是个大戏楼!”
少年们异口同声:“啥?大戏楼?呸,骗人!”
老臭笑眯眯的过去,把碗怼到佘万霖面前:“少吹几句,趁热喝了。”
佘万霖笑眯眯的接了碗,仰头喝了一口吧嗒下嘴巴,甜的,可也不敢说,因为对面的孩子们,就是甜味的东西也是很少能吃到的。
他是不说了,可是这味儿还在。
等他喝完了放下碗,看到大家依旧是满眼艳羡的看他。
小宝还说呢:“小东家,这水儿,甜吧!”
口水没兜住,就真的流了下来,他又吸了回去。
佘万霖强笑:“啊,你咋知道是甜的?”
小宝看白痴的眼光:“瞎,闻出来的,恁大的甜味儿呢。”
说完,他哀求的对佘万霖说:“小东家,你这个碗底子,给我舔舔呗?”
佘万霖脸唰就红了,还有些窘迫又不好意思:“这,这碗底有啥好舔的?”
可他话说完,这碗已经不在手里了。
张永宝抱着甜水碗对他大哥张永春慎重说:“师哥,你先来!”
咱戏班子是个有规矩的地方。
张永春慎重的接过,有些不好意思的谦让,大家纷纷不敢,必要老大先舔 一口。
老臭看自己的小贵人看的二目圆睁,遮盖不住的尴尬难受,就笑着过去:“哎呀,哎呀,一个破碗底子有啥好舔?他有些着凉,好过了病气给你们!”
张永春迅速舔了一口碗底,把碗给了下一个才道:“没事儿的叔!”
佘万霖就伸出手,拍自己的脑门儿,这都叫什么事儿?
待老臭过去抢碗,那碗已经洗净了。
没奈何,他只能拿着空碗叹道:“得了,得了!这正是赚钱的时候,过了病气,损了嗓子就坏事儿了,算了,造孽的,我那边有些土糖,都给你们煮了发发汗去!哎呀,造孽呀……明儿都咳嗽起来,你们班主好上吊。”
他一脸愤恨抱怨的走了。
知道能喝糖水了,几个小戏就低声笑了起来。
正笑的欢,跟他们错身的一艘老沙船就有人喊:“对面可是五福班的!对面可是五福班?”
少年们一跃而起,本来以为是点戏来了,谁想那沙船上站着的却是几个裹着兜裆布的船夫。
这不像是有钱儿看戏的啊?
张永春大喊:“老客好!我们就是五福班的,没找错,可有事儿?”
那沙船上便有一白发苍苍,满身凸骨的老船夫说:“哎呀,可算找到了,问了一句,小哥儿,你们这船上,可是有个叫张永宝的?”
本拥挤在小伙伴里笑嘻嘻的张永宝一愣。
指指自己:“我?”
然后一众小伙伴就指着他道:“对对对,没找错,张永宝,就是他啊!”
第229章
沙船,乃是朝廷为了修建旧城墙,从各地征召的力役为了运输方便,使大木铺桐油布穿起来的简陋的短途工具。
凡举在三江两岸看到长长木排上堆沙的船队,不用问,这附近一定在大肆修建旧城,要么就建地方衙门分管的河道沟渠,跟船的一般就是附近乡民,在出分内的力役。
别的地方出这样的苦役,一般是三年一轮,秋过之后朝廷衙门到各村各镇征召,免费给国家出三月劳役,便是力役。
但金滇不是,越是接近金滇水岸的百姓就都知道,金滇是年役,是个男子成丁,都要年出三月力役,便是女子在家,也要不停织布,因为金滇地方有规矩,一般六口之家,年纳布六丈,就是一匹半的数目。
金滇之税,当属大梁第一重。
三五如柴力役汉子,就站在沙船上呼唤张永宝,张永宝趴在船栏看了半响,才勉强认出,寻他之人竟是老家故人。
被父母卖出来,已经五年没有家乡的消息,如此张永宝便趴在那边哭了起来,问:“叔!伯!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其实他早就忘记这些人姓甚名谁了,但是那种苦寒,那些苦脸是不能忘的。
那边的船在动,这边戏船也动,又各自飘向两个方向。
那年纪大的看来不及,便匆忙喊到:“娃,没错!是咱呢,啊哦是(土话)听他们说上头来了戏船,叫个五福班呢,咱一想这个名,知道么!你在这里呢!
狗娃儿!来不及了,叔跟你说,你娘没了,不哭……都没了几年了还哭?跟你说!你爹把羊蛋也卖了,卖给金滇的大牙行,就是买你的那个蔡闲子,羊蛋在金滇皑城子了,你去看看羊蛋么,你兄弟可怜么,到地方了……”
这话说着,那船就飘的远远的去了。
一直到看不到影儿,张永宝才想起问来,就撕心裂肺的趴在栏上喊:“叔!不是说,卖了我,不卖羊蛋么?!叔!!!”
他还要喊,却被人搂着腰揪下来,未及反应脸上就是两个巴掌。
班主张双喜满面愤怒的骂到:“死崽子!谁让你这样耗费嗓子,正是关键时候,明儿笛儿给我哑迷了,我把你送到蔡闲子那边,多好,这不是兄弟团聚了!啊?”
蔡闲子,活动在金滇附近专做人口买卖的人牙,他买卖做的大,又有后台,基本这边的人口买卖就是人家带着手下垄断的。
牙人由来已久,并随着风土人情各有变体,像是如今燕京就是团头总览,也没有区分种类,却两个买卖不接,一贩卖牲口,主要这一行要会相牲口,也没那功夫特学去。
再一个,团头不做人口买卖,明说了,就嫌弃。
后由兵部陈大人牵头,将燕京附近的团头收编揽归户部,又给发了正身牌子,从此团头这个身份算作是朝廷的人了,不是一般的差役,算作小吏。
就像百如意,人家是小头目,每月拿着朝廷五斗米,两贯五百钱,也算做是拿俸禄的人,且一般介绍好了买卖,团头与朝廷均分抽成,京里户部管着商户的衙门,也只给团头带的人用印。
能形成这样的规模,那是因为燕京是大梁的中心,整个国家的商业活动最后都往这边集中,交易量大了,朝廷不好控制就得收编团头。
可外地不是,外地养不起大量的团头,也没有那么多买卖需要他们的介绍。
各地依旧是牙人介绍作保。
这行当也有分工,像是米牙是米贩子的介绍人,茶牙是茶叶贩子的介绍人……这人牙子么,不言而喻了。
张永宝家乡有句父母吓唬孩子的话,你若不听话,明儿就送你去蔡闲子家,让他把你卖了。
那会子张永宝小,也害怕,可万想不到有一天这话会成真。
他爹真的把他卖给蔡闲子了,其实也不算是蔡闲子,就是蔡闲子下面的一个人牙婆子,这婆子镇上常呆着,有艰难的人家卖人,就都去寻她。
说来也巧,那婆子爱听戏,又跟张双喜关系好,那年买了还叫狗蛋的张永宝,看他看的端正,就跟张双喜说,这孩子还没有收拾利索,价格正便宜,不若你买了去。
从此张永宝就知道了,他值二斗米,三贯钱,一买一卖那婆子赚了他家三贯。
张永宝还有个弟弟叫做羊蛋,他俩是双胞胎。
至于他爹娘,那也不是歪人,就是没多大本事的苦人,贫寒到了极致,自然就卖儿卖女,也不图钱,就是想让娃们活着。
他家兄弟四个,那年天灾卖了三。
张永宝一村就卖了二十来个孩子,唯一去了好地方的就是狗蛋,他入了梨园,正式拜了师傅改名张永宝,对于乡下人来说,唱戏是个好去处,不太受罪。
又因为他,小小的村子里人就都知道了,三江上有艘戏船叫做五福班,他村的狗蛋就在那里学戏,后来改名张永宝,将来定是个名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