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他手足无措之时,突然感到有人掀起了自己左臂的衣袖,不由一惊,急忙按住袖子:“素姑娘,你做什么?”
“你的左臂在流血!”素叶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左侧膝盖也有血迹。”
“小伤而已,不妨事。”梦一尘无所谓地说。
“什么叫不妨事!你感觉不到痛的吗?!”素叶不再顾及梦一尘的阻拦,直接拉开了他的衣袖,下一刻她便定在了原地。在梦一尘左臂的皮肤里,浅浅地镶嵌着六根细长的银针,其中三根平行而卧,另外三根则分别指向自己与雷霆兄弟所站的位置,每根针周围的皮肤都红肿不堪,有几处还渗着丝丝的鲜血,既不溃烂也不愈合,就那么狰狞地躺在那里。
“这……这是什么?”素叶用颤抖的指尖轻轻抚摸银针周围泛红的皮肤。
“看起来很可怕吗?”梦一尘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这是缘咒,我就是通过它们找到你们的,你们一出生我便会接到感应,银针则会指向你们所在的方向,待你们魂魄稳固后,对应的银针也会消失,如今已经消失了四根了。”
素叶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紧得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问道:“疼吗?”
“不疼,习惯了。”梦一尘无所谓地耸耸肩。
素叶凝视着那六根嵌在皮肉里的银针,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那个她或许这辈子都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你的伤口是因为我们,眼睛也是因为我们吗?你的眼睛,是因为我们失明的吗?“
“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双目失明是因为与鬼侯做了笔交易。”
“什么交易?”素叶咬牙问道,双目死死盯着梦一尘的脸。
梦一尘一时有些语塞,他用视力换了缘咒,这么说下来,似乎还真和素家村扯上关系了:“都是过去的事了,问这些做什么。”
“什么交易?”素叶咬牙重复了一遍。
“你猜得不错。”一个戏谑的声音从林中传来,“他以他的视物能力作为代价,得到了手臂上那十根银针。”
“你怎么来了?”梦一尘猛地警惕起来,转身挡在素叶身前。
“我看到西边天上有两只纸鸢,猜测肯定是你们放的,毕竟浮萍镇上有钱人家都住东边,贫民窟里也就你这么宠孩子,还给他们做纸鸢。”行文道懒懒地回道,“素叶姑娘?不错呀,能够带着记忆轮回,说明执念够深,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执念呢?”
“不管是什么样的执念,我都没必要告诉你这个杀人凶手。”素叶冷冷地回答。
“杀人凶手?你认错人了吧,素姑娘?当初杀你的可不是我呀,是站在你身边的那位。”
“如果不是你以万千生灵相要挟,梦仙士会无故杀人吗?”素叶寒声质问道,“梦仙士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不辞辛劳地帮助了我们四年之久,他会无故杀人吗?”
“的确不会,可杀人有动机就不算杀人了吗?”行文道饶有兴致地问道,“因为他杀你是为了救别人,所以你就心甘情愿被他杀?”
“我承认,我曾经的确心有怨怼。梦仙士为了我们打散自身魂魄的时候,我就应该原谅他的。只怪我自己心胸狭隘,斤斤计较了五年有余,直到最近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
“啧啧,所以你现在一点也不恨他了?”
“不恨。”素叶回答得斩钉截铁,一旁的梦一尘面露震惊之色,不知道该不该把这话当真。
“梦一尘,你看看人家小姑娘,杀生之仇说放下就能放下。你瞧瞧你,我不就算计了你两次吗?至于跟我计较到现在?”
“计较?”梦一尘苦笑一声,“我何时与你计较过?是我识人不清害死了两位师兄,是我判断失误害死了素家村全村,我自己血债累累,有什么资格与你计较?”
直到此时,行文道才彻底明白,梦一尘一次次地放过他,并非是顾念师徒旧情,而是遵循济世救人的一贯原则;他不让自己陪在身边,也并非是记恨自己曾经的欺骗,而是出于对亡灵的愧疚。从头至尾,梦一尘恨的,一直都只有梦一尘自己罢了。
放了一下午纸鸢,雷霆兄弟玩得十分尽兴,双颊泛红,粗喘不止。梦一尘本来有些担心他们运动过量,心脏会承受不住,但听他们依然在兴奋地叽叽喳喳,便暂时放下心来。简单地备了些清粥小菜,四人一起吃过晚饭,梦一尘又照常使出浑身解数哄两兄弟喝下药汤后,便催促他们早点歇下。两个孩子也确实累了,头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梦一尘刚一回到客厅,便被素叶拉着按到了凳子上:“素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你……”
在梦一尘的惊呼中,素叶二话不说便掀开他的衣袖和裤脚,开始小心翼翼地包扎伤口。梦一尘有些哭笑不得:“素姑娘,小伤而已,我有修为在身,不会感染的。”
“不会感染,但是会痛。”素叶的回答不容抗拒。梦一尘见拗不过她,便也随她去了。
处理完伤口,两人也很快休息了,也许因为疲惫,也许因为解开心结,两人都睡得很熟。第二天早上,梦一尘无论如何都叫不开雷霆兄弟的房门,焦急之下一脚踹开房门冲入屋中,却只摸到了两具冰冷的尸体。将近十岁的两个男孩身体发育很快,在同龄人中属于个头比较高的,可此时他们却佝偻着腰蜷缩在床上,身体抱成一团,双手紧紧抓着胸前的睡衣,似乎因为呼吸困难而十分痛苦。面对病魔的突然袭击,两个人明显奋力反抗过,可最终都没能逃出宿命的手掌,心有不甘地离开了人世。谁也没想到,林间空地上的纸鸢,竟成了他们今生最后的记忆。
这份打击来得实在太突然,梦一尘大半天时间都精神恍惚,甚至固魂法阵都险些画错。雷霆兄弟的魂魄在法阵中心升起后,素霆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梦仙士,这些年我们弟兄俩不懂事儿,总是给你添麻烦,让你见笑啦。”
梦一尘摇了摇头,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
“梦仙士,”素雷接口道,“虽然你刺杀我们时我们是挺恨你的,不过这九年多时间还真是要谢谢你呐!如果不是你,我们哥俩恐怕根本活不到今天。”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得你们这么早离世,你们本可以长命百岁的,都是因为我你们才得了心疾……”梦一尘说不下去了。
“罢了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提它做什么?”素雷挥挥手,宛如当年庄稼地里的素老伯,“我们下一世,不会再有心疾了吧?”
“不会了,固魂法阵会彻底稳固你们的魂魄,下一世你们就自由了。”
“那就好,那就好。”素霆松了口气。
“那叶丫头就拜托梦仙士了,小丫头命苦,可心肠还是不错的。”
“我会照顾好素姑娘,二老放心。”
两个淳朴的魂魄随着夕阳一起离开了人间,徒留梦一尘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梦仙士?尘大夫?来吃点晚饭吧,我熬了米粥。”素叶直接忽略了坐在墙头上看戏的行文道,上前去拉梦一尘的袖子。
“素姑娘,你自己吃吧,我出去一趟,明日回来。”留下这句话,梦一尘便转身出门了。
看梦一尘那魂不守舍的样子,素叶哪里放心得下,悄悄跟在他身后,与另一个尾巴互不揭穿,倒也默契。梦一尘一路踉跄着来到酒铺,找伙计要了最烈的酒,一下买了三坛,然后便抱着酒坛去往西郊外的那片林间空地。素叶悄悄躲在树后,行文道则懒洋洋地坐在树上,可惜眼盲的梦一尘谁也看不见。他打开第一坛酒,毫无章法地灌进口中,像喝白开水一样,一口气将整坛酒喝了下去,然后伸手去摸第二坛。这一次,他的手端起酒坛时有些不稳,倒入口中的酒有几滴顺着下颚淌下来,染脏了白衣。第二坛酒喝下去后,梦一尘的动作迟缓了许多,他颓废地靠着一棵梧桐树,慢慢滑坐在地上,闭目休息了片刻,又摸索着打开了第三坛酒。素叶犹豫着想要上前阻止,酒铺伙计说过,这是整个南方最烈的酒,一般人喝半坛就会醉,而梦一尘已经喝了两坛。但她转念想想,梦一尘平日里总是压抑情绪、束缚自我,今日既然主动买醉,何不让他好好醉上一场呢?
梦一尘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几乎端不稳酒坛,第三坛酒被他喝了一半洒了一半。他似乎对此很是不满,皱眉摇晃着手中的酒坛,将更多的酒泼了出去。他想将酒坛对准嘴唇,可意识迷离中怎么也对不上,最后一怒之下将酒坛狠狠掷出,摔了个粉碎。素叶本以为他喝完酒就会离开,没想到他踉跄着起身起到一半时又摔了回去,干脆抱住树干不动了。素叶担心他受伤,上前查看,走近后才发现,他正将脸埋进树干中默默地流泪。同村而居四年,朝夕相处五载,这还是素叶第一次见到梦一尘哭,一时间竟忘了动作。梦一尘哭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来,开始在袖中寻找什么,摸了一会儿后抽出了一把长剑,剑身通体银白,没有任何装饰,剑柄亦十分朴素,上面雕刻有竹叶图案,其中一片竹叶缺了一角,正是折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