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识地,顾何立马就想去护士站找护士来换台。刚一站起就看见沈澈从转角处过来了,所幸他的目光还停留在手机上,并没注意到电视。
她牵着他坐了下来,装作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上面,还好,电视里主持人已经在播天气了——令人感伤的事情,就连客观公正的新闻节目也不想多提。
“还疼吗?”她摸他头上那一圈纱布。
沈澈嗓音喑哑,摇头。
她是不敢在小九或是大川面前表现出对沈澈的分毫关心的,她知道,这个关口,自己最好做个置身事外的秃皮葫芦;也只有在此时,四下无人的此时,她才敢开口跟他说话。
女孩的手被男人紧紧握着,沈澈把她小小的手掌摊开,一笔一划,无比仔细地描她掌心的纹路。
她的手是小小的,和她人一样秀气灵巧。十根手指水葱似的纤细修长,像是她喜欢吃的那种牛奶手指饼干,柔嫩、滑腻。他的手挪过来,和她掌根持平,幼稚地和她比着大小。他的手很大,有着砂纸般粗粝的触感,并着深浅不一的伤口和湿疮,显出一种和年龄不符的老态。
但即使伤口未愈他也总是习惯忍痛把手洗干净,然后把指甲修剪得短到不能再短。此时他用右手完全包裹住她的左手,接着摊开她另一只手,男左女右,其实他并不太相信手相这些玄学的玩意儿,但看着她手上长长的几条线,却还是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让他羞愧的庆幸来。
一阵暖风吹过来,走廊另一头,邢大川开门走过来,带着一丝淡到恍若匿失的‘红玫’烟草味。
他没有坐下来,右手食指中指还保持着微微分开的捻烟姿势。以手背拭了拭额头的温度,似乎下了极大决心似的,开口问:“趁这个时间,解释解释?”
“好。”沈澈毫不意外,将手机锁了屏站起来,“我们去外面聊。”
“有什么是顾何不能听的?”邢大川不看沈澈,连嘴角也染上一丝揶揄,“难不成这事儿还和她有关系?”
沈澈摇摇头,仍没有开口。一旁的顾何轻轻捏捏他手指,似是想给他力量。
他于是选择站起来,缓缓道:“这半年我换了项目,那里收不到无线电波。sim卡也在春节被人偷了,顾何的生日祝福是她发的,小九的朋友圈也应该她不小心手滑点赞的。”
——“至于你的微信,她不清楚我和盛福的关系,又因为是大事,她或是出于恐惧,又或是出于报复,一直没有回复。”
邢大川轻轻呵了一声,下意识又把手伸向下衣口袋,刚把打火机拿出来,还没打火就又顿住,于是又放了回去。
顾何依旧摁着沈澈的手指,嚅曘问:“是那天给我打电话的那位秘书吧。”
“……嗯。”沈澈长吁一口气,他的小阿何,过分聪明了。
三人又是沉默,没过一会儿病房的门打开了,是盛敏瑜的妈妈,焦急地喊:“医生医生!去叫医生。”
病房内,盛敏瑜的各项指标都在降,她的血氧饱和度一度降到了85%,邢大川一个箭步冲向病房内,沈澈则飞奔去找医生。
经过半个小时抢救,盛敏瑜转到了ICU。
都说聆听过最虔诚祈祷的不是教堂,而是医院的墙壁。此刻,盛敏瑜的父母对着墙壁而跪,祷告着什么。
三人陪在一旁,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那么活泼可爱的小九,此刻居然会躺在ICU。
裤兜里的手机又发出了震动,沈澈拿出手机,这次是电话,不得不接的一个电话。
沈澈出去接电话的空档,ICU门此时开了,绿色手术服的医生从里面出来,后面还跟了护士,问:“ICU九床,盛敏瑜的家长呢?”
还维持着合十手势的盛父盛母有些踉跄,顾何连忙过去扶。只听护士急促地扬扬手上的纸:“病人情况不太好,左心室功能不全,有第三心音和病理性Q波,我们正在给她上血流动力学支持装置。现在按照医院流程规定,得下一次病重。”
盛母听完腿就软了,顾何连忙扶住墙壁撑住她身体的重量。
“不过就是心肌炎,怎么会?”盛父不可置信,他才刚失去哥哥,现在女儿又进了ICU,他真的承受不了。
见惯生死的小护士翻翻眼皮:“是病毒性的,拖太久了才这么重。”
“不过你们要相信我们医院。”护士继续开口安慰,“我们军医院全华南都是有名的,更何况这小姑娘是军属vip,我们会尽全力的。”
——忘了说,因为沈澈的关系,盛敏瑜才得以在106医院就诊。
顾何在一旁给盛母扇风掐人中,盛父在邢大川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在表上签字。字刚签好,医生跟护士就又火急火燎地回去了。
ICU的大门又被重重关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澈终于回来了,把邢大川和顾何都叫到了天台上。
“我得走了。”沈澈看着夜空中形状诡谲的云,奇怪,这样偏僻的小城,夜晚居然也没有星星。
接着就听见噌地一声,点点火光,邢大川从嘴里吐出烟圈。
然后是沉默。
顾何扯扯沈澈袖子,焦急道:“阿澈,小九她……”
‘病重’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就被邢大川的打火机声打断了——他居然极快地抽完一只香烟又点上了一根。
“走了就别回来了。”邢大川隐在烟雾里,让人分辨不出他此刻的神情。
沈澈没有接言,只是道:“大川,我不是医生。”
然后他脸上就被大川噗出一圈烟圈。“沈澈,老子最讨厌你这副样子。”邢大川又狠吸了一口,“理智到让我恶心。”
闭上眼睛,小九那张病重通知书又浮现出来,耳边伴着的,似乎还有刚才他从走廊尽头那台电视上听到的,文西火箭发射失利的新闻播报声。
“必须要走是不是?”邢大川问。
沈澈点头。
“你他妈是哑巴了?”邢大川没了耐心,被呛得狠狠咳嗽了几声,“不会讲话?”
沈澈从喉咙深处呐出一声低笑,他没有看邢大川,只是无比温和揉揉顾何的头发,用眼神告诉她,别生大川的气。
“留下来然后呢,陪你求神拜佛这种事,我做不来。”沈澈低头看表,似乎是有什么在推他,强迫着、催促着,让他太阳穴两侧的青筋不停地跳。
他看着邢大川,这个和他分享过同一罐可乐同一件球衣的兄弟。直至此时,他们仍然拥有着无与伦比的默契,只一眼,沈澈就知道,大川说那样凶狠的话,是在怕。
怕他又再经历像没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的那种遗憾。
果不其然,邢大川两个手指端着将烟举远,不再抽了。
“沈澈,这么冷血,你要遭报应的。”他一字一句地,每一次停顿都像把剑要斩断沈澈凸起的静脉。
他的确是怕的,不仅仅是担心小九,更还有面前的沈澈。
他比顾何和小九更清楚沈澈面对的是什么,那边这么着急地叫他回去,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次没事,那下次呢,下下次呢?他不是叫他别回来,而是怕他再也回不来了。
沈澈叹了口气,走前一步夺过邢大川手上的烟,随手摁在垃圾桶上的烟灰缸上熄灭。
照顾好她们。他没有出声,但邢大川读懂了他的口型。
邢大川脸上浮现出一丝悲凉,但转瞬又将这份情绪掩藏得极好。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敲出一根点上,吞云吐雾之间,他看着手机新闻上文西发射事故的现场照片,咬着烟嘴,只留下两个字——
“滚吧!”
*
快日出的时候,106医院旁的海滨大道。
从天台回来之后,顾何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发了疯似的跑下楼。因为着急,她摔了好几跤,头发散了也没注意。
终于,在海滨大道的一处拐角,她追上了那个背影。
他还穿着那黑色西装,整个人隐在将升未升的日光中。看着他的背影,那是顾何第一次发觉,阿澈的肩膀竟然也会颓下来。
她于是就大声喊那背影阿澈——仿佛用尽全身气力,还有那一整辈子的爱意。
男人转过身来,依然是那熟悉的温柔目光,毫无吝惜地赐予她暖意。
顾何扑进他怀里,他就撩她耳边的碎发。或许是因为连天奔波的缘故,他身子上的橘子气息微不可闻,但即便只有一丝,顾何也能捕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