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名簿上的名字越勾越多,来的人也越来越少。厅内传来饭菜的味道,邢大川也走了出来,他悄然牵过盛敏瑜的手,柔声道:“先吃饭吧。”
盛敏瑜却纹丝不动,她还保持着握笔姿势,执拗地等待什么。
“那我先进去招呼客人。”顾何略略叹气,正准备回后厅,只觉胳膊被人拧了一下。
“着什么急呢?”盛敏瑜语气阴沉,直直盯着殡仪馆门口出现的那年轻男人,“客人都没来齐,吃什么吃。”
沈澈一身黑,黑西装黑领带黑皮鞋,打着一把黑色长柄伞,从冬青树丛中穿过雨幕而来。
他的步子缓慢却沉稳,到门口收了伞走到签到台来,顾何这才发现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消瘦来:星眸下是乌黑的眼圈,下颌贴了几条创可贴,颧骨的过分突出让往日流畅的脸型变得有些崎岖,他甲状腺肿得老大,静脉却就浮在脖颈上,像一柄苍老的桉树叶,每一道脉络都清晰可见。
“阿澈。”她轻声地唤了他,从花蓝里拿出一只白菊,沈澈还没来及接过,就被盛敏瑜一把抢过。她把花摔在地上,狠狠踩了好几脚。
似笑非笑地,她瞪着顾何:“这花,他也配拿?”
沈澈喉头滚动了一下,只望着盛敏瑜,盛敏瑜别过脸去,手上那只钢笔被她捏得漏了墨,黑色的墨水沁得满手都是。
邢大川的手从口袋掏出来,折衷说道:“厅里没人,先去上柱香吧。”
沈澈就这样一步步走近,两旁是绵延的花圈,他直视前方,表情没有波澜,只有双手握成了拳头,紧紧攥在裤缝两侧。
他靠近烛台点燃线香,将三根线香高举过头顶,虔诚地拜了三拜,然后插入香炉,跪了下来。
孝恩厅正厅里,盛福的遗像就高悬在牌匾正下方,照片里的盛福笑着,灿烂又慈祥。遗像下面是香炉和香烛,旁边还供了一些瓜果和糖。
“师父,我来了。”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只是最后一个尾音稍微打了个颤。
随后磕头,厅中除了他们四个再无旁人,沈澈头颅和大理石地板碰撞的声音分外清亮刺耳。
三叩首后,沈澈平视的目光就挪到了香炉下面,他这才发现桌上还有个宝蓝色盒子——他自然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
沈澈听见自己缓慢到凝滞般地叹气。他起了身,走到他们身边的矮脚桌上,拿起绣着“孝”字的黑色袖标,别在自己左臂,又拾起一朵小百花,打开别针,别在自己胸袋上。
袖标和白花是为丧主家人准备的,只有盛家族人们才会这样打扮,参加追悼会的宾客们只是致哀,自然用不到这些。
——只不过,邢大川和顾何此时身上也是戴了袖标白花的。
他这一套流程做得无比自然,他理理自己,又重跪在蒲团前,盯着盛福遗像,目光空洞,一言不发。
但是,沈澈这个举动却触动了盛敏瑜的神经。她挣脱邢大川手,冲上前去就是扯沈澈的西装,一边扯一边疯狂骂他:“沈澈,你个白眼狼装什么逼呢!你算哪门子盛家人?!”
邢大川和顾何忙上去拉,盛敏瑜使了全身的力气打沈澈,沈澈仍保持跪着的姿态,任女孩怎么捶他扯他也岿然不动。
混乱中,邢大川好不容易才将她拉起来,盛敏瑜刚立起身,转身便看见盛福相片,还有下面的宝蓝色盒子。她极快地冲了过去,拿出盒子里的东西,转手就往沈澈头上砸去。
“砰——”
一声闷响,沈澈额角立刻便渗出喑红。那枚金牌滚落在地,金子和地面碰撞出清脆的响声,随即滚向远处。
顾何慌了,立刻就想冲过去,盛敏瑜反手拉住她,长长的指甲在顾何白藕似的胳膊上划出几道血痕。
“顾何,你要是过去,就跟着他一起滚。”
沈澈微微摇头,示意顾何不要过来。他没有起身,把蒲团从他膝盖上拿开,转了方向,朝着盛敏瑜,一步步跪着过来。
血一路从额头渗到他领子里去,把他烫得一尘不染的白色领口也染红,红色的血迹,和青色的静脉就在男人脖颈上搅缠在一起。
那红色是外放的哀伤,可青色静脉下流的难道就不是血了吗?
往日的物理天才,今日的国之脊梁,现在就那样匍匐在盛敏瑜脚前。
“小九,对不起。”沈澈说,直到现在,他眼中都是干涸的,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但顾何看得清楚——
她的阿澈,没有光了。
盛敏瑜居高临下的睥睨他,看他脑袋上那鲜血淋漓的伤口,被血刺激了似的,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阿澈,你知道我伯伯是怎么死的吗?胃癌!你们做竞赛六个小时不吃不喝,我伯伯何尝不是坐在讲台一动不动陪着。你从八岁那年来我家,哪次伯妈做好饭我伯伯不是先给你盛饭挑菜后才是我;他一把年纪了,就是为了你在教练岗上死熬着……他对你,真的比亲生孩子都好!”
沈澈长长呼一口气,好让自己能完整吐出句子。
“……知道。”
“你不知道!”盛敏瑜又上手拽他:“结果你呢!养老送终这句话,你一个字也没做到!”
“你知道他最后的样子吗?连医生都不忍心了,他一个要了一辈子面子的老头子,却还是执意要插管,他的喉咙都被管子捅得稀巴烂,他痛、他苦、他死得毫无尊严,却还不想打止疼针,就是为了等你。”
“沈澈,你没有心!”
地上的男人张了张嘴,却抖得厉害,他点头:“是我不好。”
血迹连他胸前那朵小白花也染红了。
邢大川想起什么,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阿澈,我给你发过那么多条微信,你就一条也没收到?”
“嗯。”
“你他妈的放屁!”盛敏瑜甫才平静的心情又燥了起来,“你给顾何发微信,给我朋友圈点赞,就偏偏收不到大川微信?”
沈澈欲言又止,他望了一眼顾何,才把视线转回来:“那是因为……”
刚一开口话就被朝他砸过来的手机打断了。
“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盛敏瑜吼,一想起伯父走前的痛苦模样,她就无法释怀。她感到一阵眩晕,视线渐渐下倾,也渐渐模糊,从白色的帷幔,到阿伯的照片,再到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
失去意识前,盛敏瑜的思绪又回到了那间白色病房,在那里,伯父用微弱的语气叮嘱她——
“好孩子,别怪阿澈。”
☆、Chapter 64
Chapter 64
韶城市南部战区106医院内科加护病房,盛敏瑜正躺在里面。
从顾何生日那天他们赶来韶城,盛敏瑜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完整觉。她本来抵抗力就差,医院病菌又多,她还一直在感冒。盛福走后,大家整天忙得天昏地暗,在巨大的悲痛面前,就连盛敏瑜自己也没注意到那些小小不适。
从感冒再到肺炎,短短一个月时间,盛敏瑜的病情最后发展成了心肌炎。
病房内,盛敏瑜的父母守在女儿床前。病房外,沈澈、顾何、邢大川三人还是葬礼上那副打扮,他们颇有默契地看着走廊上的电视,缄默不语。
106部医院财力雄厚,走廊上每隔几步就挂着一台液晶电视,播放着相同的内容。
是国家电视台的晚间午夜新闻,主持人穿着蓝色的职业套装坐在主播台上,一板一眼毫无感情地播报着,又是加利福尼亚大火,又是索马里恐怖武装械斗。
滋地一声闷响,是沈澈的手机发出震动,他打开微信——是文西那边发过来的短信。
【重要任务,速归。】
“我出去打个电话。”沈澈拿着手机走了出去。
“我也透透气。”邢大川也找个由头朝反方向走去。
椅子上只剩下顾何一个。她依然沉默,空荡的走廊里连脚步声也消失,唯一陪伴她的动静只剩电视里主播插播的一条紧急新闻:
【记者从文西卫星发射中心刚刚了解到的消息,当地时间十一日0时30分,CX三号乙型运载火箭于文西发射场二号工位发射,火箭飞行出现异常,发射任务失利,伤亡人数还不可知,后续将组织专家对故障原因进行调查分析。】
电视上是文西发射场的事故画面,刚开始火箭十分正常,一声“点火”命令下达之后,火箭离开发射底座,但火箭并不是垂直起飞,而是沿着某个角度直冲天际,再接着,上升速度慢下来,火箭底部弥漫起滚滚浓烟,画面逐渐变成一片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