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小楷是一种横竖分明的字体,写的时候,褚丹诚便以此提醒自己要时时保持灵台清明,刻刻清醒。
顾之遥翻着书,就这样翻到了卷二十五。
这一页上面没有批注,却用行草写了一句诗。
“身世万端谁得料,一番江雨又成余。”
这页纸并不像其他几页那般平整,倒像是被水浸泡过一般,整张纸都有些发黄起皱。
顾之遥伸出两根手指摩挲那一夜,感觉这似乎不是一页的纸。
他对着阳光看了一眼,果然是有夹层的,只是不知褚丹诚在里面放了些什么。
顾之遥无意去窥探哥哥有什么事是不能被自己知道的,每个人都总归有自己要保守的秘密。
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也不知自己在这书房呆了半晌是在追忆什么还是在折磨自己。
顾之遥苦笑着摇摇头,将《水经注》合上,放回到了书柜里。
算了,还是出去,好好静一静。
顾之遥转身,打算出去了。
有些事大概是命中的定数罢,这些东西合该顾之遥发现。他本已提步向外走,却突然在余光中瞥见一件东西:
浆糊。
顾之遥脚步一顿,又走回来,抬手拿起那浆糊。
浆糊放在一个小瓷碗里,瓷碗的边缘上还粘着些许,顾之遥伸手摸了摸,湿的。
这浆糊今日刚被人用过。
书房只有自己同褚丹诚进得来,也就是褚丹诚今日刚刚用过这浆糊。
粘的是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身世万般谁得料,身世万般……”顾之遥口中又将这半句诗念了两遍,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想。
一个很可怕的猜想,自己想到可能是什么就要心惊的猜想。
顾之遥的脸色瞬间白了下来,他瞳孔晃了两晃,突然感觉不到燥气了,只觉得遍体生寒。
但愿是自己胡思乱想,都是些没有影儿的事。
顾之遥闭闭眼,又抬手把那本《水经注》拿了下来,翻到卷二十五。
浆糊还没有完全干透,顾之遥等不及唤小厮送一壶热茶,直接把书页凑到唇边,呵了两口热气,便强自耐着性子将那两页一点点分开。
被浆糊粘在一起的书页被顾之遥缓缓分开,他心越跳越快,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抖。
终于,他分出了一个足够将里面夹着的东西抽出来的口。
两页书中间夹着的是一张被压得平整无比的宣纸,宣纸中间的折痕因为太深都快要断开了。
顾之遥努力让自己镇定些许,将那页宣纸展开。
“吾儿之遥亲启。”
第78章 长公主一纸托孤,顾之遥心重离府
吾儿之遥亲启:
于永历七年,娘在下邳的梨花弄将你生下来,你刚刚满月,便被送到宋府顾姨娘之处,由顾姨娘代为抚养。
自你出生,娘没养过你几日,虽去偷看过你几次,终究不敢相认。
当你还在娘腹中时,娘几次想过是否应该喝药把你落了,毕竟你的爹娘都对你不好,让你被生下来实在是受苦。
可终究是不舍。
你七岁的时候开始来绣坊,娘第一次与你讲话,即使你只能唤娘一声姐姐,可娘还是高兴万分。
朔阳元年,你九岁了,宫中派来的人终是寻到了这里。
这次来的人是娘的皇弟,当今圣上亲自指派的。那位秦大人定是要把娘找出来的。娘躲了这么多年,已经累了,可我不甘心回到皇宫去做他们权利争夺的棋子,也不想让你也陷进去。
娘没有勇气杀死你,只能选择自戕,把你自己留在这世上,希望你不要怪娘。
你在宋家的日子不好过,幸而秦大人把你从宋家拉了出来。
娘看得出,秦大人会对你好,今后的路娘不能陪你走了,实在放心不下,就在这张纸上嘱咐你几句罢!
今后不管你躲得多远,天家的事总有一天要纠缠到你身上,娘希望你走的每一步都前前后后想好,不要让自己后悔。
人这一辈子,不如意十之八九,但娘心中还是希望你能百事顺遂,万事如意。就是有什么过不去的,想想那些对你好的人,什么也都看开了。
遥儿,你是娘的孩子,娘清楚你的秉性。今后你定然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每次见你眼中一片纯良,娘也觉得自己心中好受许多。不知你长大后,还能否保存下这份纯善,若能,娘在地下替你拜谢满天神佛,若不能,只希望一切都报应在娘的身上,都是娘不好。
如果可以,娘也不想死,想看着你长大成家,可就像娘刚刚说的,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没法子了。
遥儿,谁都别恨,恨别人太累了,你能什么都不知道最好,如果可以,娘希望你一辈子都看不到这封信。但你父亲他……算了,这些说不得,娘就留下这封信给你,若是今后你与你父亲有相认的一天,看见这封信,希望他不要为难你。
我这一生,谁都对得起,别人对不起我,也忍得了。只对这个孩子不起,若佛祖天上有灵,希望佛祖们保佑我的孩子平安如意,信女愿不再轮回转世,只希望他能好。
婧明 安然 绝笔
……
顾之遥双手捧着这张纸,当看到最后一行时,双手抖得像筛子。他面上一片惨白,往日里不点而朱的双唇也失了血色,就像是刚害了一场大病。
他只觉得脑中犹如闪过一声惊雷,心头乱跳,一时竟是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心中酸、甜、苦、咸,一下子齐齐泛起来,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难受的受不住,嘴唇抖个不停。
自己竟然才是婧明公主的孩子么?
自己,不是顾姨娘生的?这么多年来的种种,都是一场梦不成?
顾之遥方寸大乱,向后挪了两步,一屁股坐到褚丹诚的太师椅上。他耳中嗡嗡作响,旁的什么也都听不见,也看不进别的什么,只将那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顾之遥现在怕极了,他怕褚丹诚是因为发现自己对他有那样的情,便动了要将自己送到宫里皇上身边去的念头,才在今日拿出了这封信。
他更怕这么多年褚丹诚对自己好,是因着自己是婧明公主的亲子,他受命于皇上才替人家养孩子。
顾之遥双手抱住头,趴在桌上,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书房中这位小主子兀自挣扎难过,外头的下人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往日里褚丹诚上值时,顾之遥若在家中,多会去后院陪褚琅一同用膳。就是他没去后院,在前院也不会忘了吃饭,怎么今日都到了这个时辰,还泡在书房里头不曾传膳?
八宝是顾之遥的贴身小厮,但书房他是进不得的。想到刚才自己主子从房里出来的时候脸色似乎不太对,别是害了病,现在没什么气力。他越想越担心,不顾礼数不周全走到书房门口敲敲门。
“主子?”
顾之遥沉浸在这样的惊慌中半晌,才反应过来外面是八宝在唤自己,想起来自己已经进了书房许久还尚未用膳,再不理人这些下人闹到褚琅那去,事情抖出来就真真一点颜面都没有了。
“没事,”他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不像样,便清了清嗓子又道:“今儿胃口不好,你去地窖那头儿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暑的东西。”
“这不好吧……”八宝有些犹豫,“主子你早上醒了到现在都还没用膳,这上来就吃凉的,身子受不住的。主子,不是八宝啰嗦,咱不能仗着年纪轻就这般放纵啊……”
“行了,让你去看看便去。”顾之遥实在没心思同八宝多啰嗦,叱了他一句,便闭眼向后躺靠到椅背上。
八宝这些年伴着顾之遥,其实也时常开口啰嗦一二,只是顾之遥向来懒得同他计较。第一次听见自家主子开口训人,八宝有些惴惴不安,不敢再多说,只得应了一声去了。
听到外面这人脚步声渐远,躺在椅背上的这人才乍然睁开眼,将那封信揣进怀中,又打了个小包袱,只装了几块碎银子,又带了影二平日里教自己易容用过的人皮面具,跳了窗子躲着人翻过院墙逃了出去。
他宁愿在流落在外,也不想被褚丹诚送到宫里去。
如此一般,还能留些念想,昧着心骗自己,哥哥在自己小时候对自己的好是真的,而不是因着自己是什么劳什子公主的儿子。
八宝到地窖中转了一圈,没找到什么能不用膳便可入口的冷食,打定决心再回去劝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