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如月看向桃蕊,僵了僵,先是给安如梦跪下磕头行了礼。
安如梦抬抬手:“都是管事的大宫女了,还这么礼数周全做什么?况且你我二人是姐妹,这些虚礼并不必要。”
宋如月规规矩矩地磕了头,才站起身,语气平缓:“奴婢不敢,这些要命的话殿下也少讲罢,给别人听见了总归不好。”
“不值当这么多规矩,”安如梦笑着摇头,“公主同大宫女感情深厚情同姐妹也没得什么。多少公主和亲出嫁,都带着贴身的大宫女走,根本舍不得分开呢。”
宋如月心中咯噔一下,从进来开始,安如梦便同桃蕊一起在暗示警告自己,磕头是礼数周全,但不磕就是对皇室大大不敬了;至于和亲,八字连个开头都没有的事,安如梦却也想到了,若她今后真的会被送走和亲,自己也是会被她捆在身边的,一辈子。
“怎么样?秦夫人收下香粉了没有?”安如梦拎起桌边的八角宫扇,懒洋洋地摇几下,似乎又觉得天气还不需要扇扇子,便又把宫扇放回到桌面上:“他用了没有?”
宋如月摇摇头,“奴婢没有留那么久,怕引起他们的疑心,东西送到便回来了。”
安如梦斜睨宋如月一眼,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宋如月心中有些惊惶,却还是强自镇定了。她知道这人起了疑心,但当日顾之遥演得实在是像,又有着那沾过香粉的帕子放在桌上,她自问没有留下什么破绽了。
可这世上所有的奸雄,都有的一个毛病便是疑心病重。安如梦即便不是什么奸雄,她在宫中既然能站到现在这个地位,就不可能是什么纯良之辈。
她并不蠢笨,不会被一时的得手而将喜悦冲上头脑,事后自然要起疑心。
而这破绽有没有,便不那么重要了。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安如梦又拿了一块新的缂丝帕子,绷到绣棚上,“如此,便可暂时让那秦夫人舒坦些了。如月,你手艺好,来帮本宫画个样子,就绣上二三的石蒜花罢。”
石蒜花,便是曼陀罗了,从前在下邳见过,京城并没有。
花不见叶,叶不见花,老人们都说这是长在三途川旁边的送魂花,安如梦却要绣这物什,她是在暗示什么吗?
宋如月心中没底,越想越惶然,登时有些站立难安。
两人弄了一会子绣活,又听有人来报:“殿下,那边的人来消息了。”
安如梦抬抬手,让送信的宫人进来,是一位不起眼的家丁,穿着最下等的家丁服。
那仆人先给安如梦磕了头,却并不开口,只比划起手语来,是个哑巴。
安如梦看得心烦,让桃蕊递了纸笔给那哑仆,哑仆竟是个识字的,飞快地写了张纸条给安如梦。
安如梦看了纸条半天,又琢磨了片刻,方才抬头问哑仆:“纸条上所说可是真的?那秦夫人真的又闹了一通?”
哑仆点点头,复又磕了个头。
安如梦笑笑:“那她有什么异样没有?后院你们进不去,我也不问你们她用过药没有了,单看眼神,是装的还是真的发作?”
哑仆又磕个头,拿纸笔写到:没有异样,身上有些芙蕖的香气。
安如梦这才真心笑了起来,她用手掩住口,眼角都沁出半颗泪珠儿来,“竟是真的把那藕粉当成了金石药不成?聪明一世,糊涂这一时。”
宋如月这才惊觉安如梦叫自己送过去的居然是藕粉,她偷眼看看安如梦,心中的惊惶才略略放下,幸而秦庸与顾之遥谨慎,不然非但功亏一篑,自己怕不是也要折在这甘泉宫中的。
安如梦又拿了一方同样的木匣,这回里面没有放彩瓷盒,而是放了一包黄纸包着的粉末,宋如月不敢拆开偷看,只低头不语。
安如梦将金石药放好,又在上面再铺了一层软垫,将自己手上的芙蓉石镯子放进去,“秦夫人钟意粉红色,成色这样好的芙蓉石镯子再找不出第二个了,干脆将镯子赠与她,愿她时时刻刻念着还有本宫这么个至交蜜友。”
宋如月这才接过匣子,又见安如梦微微笑了一下,冲她一抬下巴,“去吧,让桃蕊陪着你。也就只有她秦夫人同本宫关系能要好至此了,最得力的大宫女和贴身小宫女都去给她送好东西,这个面子做的可是大了。”
宋如月点头,“殿下自是最慈和的。”
这句话仿佛把安如梦逗笑了一般,她又笑了半晌才挥手:“偏会咬舌,快去罢,别让那边等急了,去晚了怕是整个秦府都不够那位小夫人砸的。”
宋如月这才跪安,带了桃蕊与众太监奔着秦府去了。
……
哑仆先宋如月一步出宫,他揣着公主赐予的赏银,脚步都轻快了些。
虽然他是个哑巴,可早早地傍上了公主这条大腿,漂亮媳妇也娶到了,还生了个大胖小子。如今他有子万事足,虽说不时要去宫中送消息,是个有些风险的差,可谁叫富贵险中求呢?
再过几年,后院的两位主子被公主斗下去了,自己也便不用再去踩这趟浑水,带着婆娘跟孩子到远一些的乡下去隐居躲避起来。届时弄上一个小院儿,养几只鸡,几只鹅,再盘下几亩良田,可美死他了。
哑仆越想越觉得日子真的是美得不行,只要自己小心一点,没人会怀疑他这个哑巴,情不自禁地喜上眉梢。
他虽不会说话,喉咙却还是能发出些含混不清的声音的。哑仆喜滋滋地快步往回走,喉咙里细细地哼着旁人听不懂的小曲儿。
从秦府到皇宫,若想不被人发现,便要穿过京城中这些冗长而狭窄的小胡同儿,他左拐右拐,突然觉得有些怪异,仿佛身后有人跟着一般。
常年替公主办差的人本就警觉,哑仆小曲儿也不哼了,脚步也放轻了很多,拐过一个墙角时便飞快地躲在墙后面,向自己走过的路偷眼张望。
胡同儿里空荡荡,并没有人。
哑仆自嘲地嗤笑自己,当真是做了亏心事,白日也怕鬼跟随。自己心虚什么呢?不过是递递消息,又未曾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放下心,回过头来,打算继续往回走。
而一根木棒,悄无声息地从他背后伸出来,力道不重不轻地敲在自己的后脑勺上,哑仆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即使来得及,他也发不出什么声音,毕竟一个哑巴,喉咙里除了“嗬嗬”两声,还能叫出什么呢?而这样的深胡同儿,又有谁会听见一个哑巴的呼救呢?
第61章 宋如月二进秦府,秦尚书地窖问供
秦庸与顾之遥又演了一场戏,两人都有些汗湿。一天作了两回,哪怕武功再如何高强,人也是会疲累的。
顾之遥坐在桌案旁边,为自己同秦庸都倒了一杯茶水,两人吹开茶叶便把茶水都一饮而尽了。而一边的柯太医,还在指导二人等下宫里若是来了人,顾之遥这汗水是不够多的,得再出点汗才行。
几人正忙着,果然听见有下人通报,宫中又来了人。
这次还是宋如月同之前的几个宫人来,仍旧是梨花木的匣子,里面却只有一个镯子。秦庸只消一个眼神便发现了盒中的软垫下面还有东西,不作声色地把东西收下了。
这回来顾之遥比之前看起来精神更不好了,虽然衣衫还是穿戴整齐的,却满脸都是虚汗,脸色也苍白中带着不自然的鸵红色。他被秦庸揽在怀中,双唇微微张开,不住地气喘着,胸膛起起伏伏,好似拉风箱。
要不是宋如月知道当日那香粉并没有真正沾到这人脸上,几乎也要信了。
可她又有些犹疑,莫不是那帕子招了灾惹了祸,里面的香粉掉出来被这人吸到鼻子里去了?
可顾之遥不是那般不谨慎的人,宋如月心里也清楚。
这二人真真是,一千个心眼也是他的,一万个心眼子也是他的,两个人又偏偏站在一处,论起心计来,怕是十个安如梦也望尘莫及了。
待宫人离去后,秦庸才将那软垫取出,露出里面用黄纸包着的东西。柯太医拿过纸包,再三确认,才开口说,这就是真正的金石药。
秦庸冷笑:“安如梦好算计。”
顾之遥也点点头:“皇宫里到底是磨砺人,说来也是,那里可是吃人的地方呢,不多长几个心眼还不被旁人给撕了?”
对于顾之遥这句话,秦庸没有再回些什么。倘若安如梦不生这些事端,上面那位或许会护着她,让她今生都衣食无忧,也不用担心和亲远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