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不解自己是哪句话说得不对,惹到了这位警官,但此时也没精力去揣测谢珹的心意,他只知道攥着自己肩头的那只手力气很大,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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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志鹏接到电话说是警察问事儿,惊慌不已,立马打开通讯录给另一个号码发去了消息。
【警察找上我了,我该怎么办!】
那边很快回复:【慌什么,他们只是例行讯问,不是针对你。你到时候克制点情绪,千万不要露馅,保证查不到你身上。】
【可是……万一呢?】
【没有万一,你以为他们会认真查案子吗?不过是死个人而已,世界上每天要死多少人,谁查清楚了?咱们县那些酒囊饭袋的警察遇到事不还是照样和稀泥吗。】
【可是这次来的听说是城里的人……】
【都一样。】
赵志鹏还想说什么,对面又弹来一条短信:【我们干这活儿都这么多年了,你见什么时候出过岔子?别自己吓唬自己。】
看对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赵志鹏也清楚自己不管怎么表述心中的慌乱,都起不来什么作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那群警察真如同对面说的一样,随便查一查问一问就算了。
他颓丧地靠着墙面滑坐在地,讷讷地盯着阳台上飘舞的蓝色夹克外套出神。
“可是,我发现我那天穿的衣服丢了一颗纽扣,在那条路上和我的家里都没有找到。”他愣怔着低声自语,“那个男人,也不是唯一的一个。”
他想起那一天自己哄着周清葭把她带走,却并没有按照正确的路线往她家或者厂里那边走。周清葭很聪明,意识到了不对,但她又很相信自己,只是随口提了一句,也没做什么怀疑。
赵志鹏心中压着极大的兴奋与紧张,突然觉得自己扁平的、任人揉捏的寡淡人生唯有这一刻是极致鲜活的。他步伐加快,伴着雀跃。周清葭追着他,笑嘻嘻地叫:“叔叔,走慢一点,等等我呀!”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比春日黄鹂鸟的叫声还要动听。他回身牵上周清葭的手,说:“跑快一点,小葭,叔叔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周清葭平日里很难有机会出来玩,方舒龄一个人抚养她,压力很大。她大多数时候人都在厂里,即便遇上休息日不上班,也要出门做多份兼职,根本没有空闲来陪伴女儿。
十几岁的少女正是对外界充满探究欲的时候,她从小缺少陪伴,每次听同学们说爸爸妈妈又陪着他们去了哪里哪里,她表面上笑着,心里还是羡慕难过的。
于是,她轻易就被赵志鹏的言语吸引住了,带着渴望与好奇,“我们去哪儿玩呢?”
临沛县是个小县城,能玩的地方其实不多,但周清葭不知道。和城市里的车水马龙相比,山野平林才是可目见范围最大的场景。
周围的住房渐渐变成了大树,水泥路面净成了杂草地。周围半点人声车流声都没有了,耳边窸窸窣窣的全是不知名的虫鸣。
赵志鹏停住了步子。
“叔叔,怎么了?我们是到了吗?”
“小葭,我们到了。”
赵志鹏脸上伪善的笑意骤然被贪婪取代,他一瞬间从一个懦弱的老实男人变成身形硕大的野兽,在周清葭天真又疑惑的目光中将她推倒在地。
白皙清瘦的身躯将半人高的杂草们压了个全军覆没,呼喊声被一只带着厚茧的、有浓重机油味的大掌捂住。她感到天旋地转,却还在疑惑:赵叔叔怎么了?
她想起了小时候和同伴在树丛间看到的一只正破茧的蝶蛹,里面的生命正抖动着身躯奋力想要从淡黄的壳子里挣扎出来。弟弟贪玩不懂事,在蝴蝶展开翅膀的那一刻伸手把它揪了出来。那一对翅膀虚弱地张开,可真好看,是碧蓝色的,边缘的黑色花纹上还有若隐若现的细闪,被光线照得熠熠发亮。
他们来不及惊叹这初长成的蝴蝶的美好,弟弟的手忽然用了力。那迷人的,美得灼目的一对翅膀被对半撕裂开来,然后在食指与拇指之间被碾压成了破碎的一团。落在地上,混进野草堆里,或许也会成为路过的虫豸的口中食。
谁也不知道它原本有着何等的姝色,又将用怎样驰骋的姿态飞向广阔的云天。
赵志鹏十指插进头发里,恍恍惚惚地在脑海回放着那些画面,他是被电话铃声叫醒的。
负责人熟悉的嗓音尽管隔着听筒,也带着那股他听惯了的颐指气使,“老赵,你人死到哪里去了?!一刻钟之前就说在路上了!”
“对不起啊老板……”他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沙哑。
“你怎么了?生病了?”
赵志鹏顺水推舟:“啊……我这,确实是身体不舒服,对不住,我过会儿就到。”
“不用了。”那头打断,“人家哪来的这么多闲工夫等你一个人。我把你家地址给警察了,他们这会儿估计已经快到你家了。”
赵志鹏陡然来了精神,他应和了两声挂断电话,立马跑进卫生间掬了两捧水浇在自己的脸上,又用力拍了拍脸颊。
在他发现自己衣服上少了一枚纽扣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可能会被找上门。但他也相信那些人说的,警察都是群混日子的蠢货,根本没这个脑子和精力去慢慢搜查证据。只要自己不主动暴露,他们肯定也没办法。
房门被敲响,赵志鹏用毛巾囫囵擦了把脸,吐纳了三回才止住了自己身躯的颤抖,快步走到门口去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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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珹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下屋内的环境,首先脏乱差可以作为整体概括。
赵志鹏是个四十岁的单身汉,租住在一室一厅一卫的简易老楼房里。厨房和客厅是通用的,入门右手边就是粘着层层叠叠泛黄发黑污垢的老式煤气灶。边角磕破的置物台上调味料种类单一,只有几样必要的油盐等物,说明他虽然会做饭,但水平仅限于让自己不被饿死。
谢珹收回目光,又看向客厅的另一边。深灰色的水泥地上是个可容纳两个人的折叠式沙发,也很旧了。主人大概是很“宠爱”它,中间那一块被坐得深深凹陷进去,布面也被摩擦得起毛起球,吊着最后一口气没直接破开个口子已经是它对主人最后的馈赠了。
沙发腿那块儿堆着几只袜子,不知道撂在那里多久了。地面上除了这种“生化类产品”,还有果皮纸屑与烟灰易拉罐瓶等等一切应该出现在垃圾桶而不是客人眼皮底下的东西。
正对着进门处的,也就是狭小客厅的边缘,是一个一米宽的阳台,不锈钢防盗窗似乎只是顶了个“不锈”的名头,与上下窗沿连接的地方早就被暗红的锈渍裹满了。也不知它在风雨中站了多少年的岗,中间被折弯了一道,正很不体面地接纳着阳光。
谢珹看着晾衣绳上那件蓝色的工作服,眯了眯眼。
赵志鹏正拿着室内极少数的电器产品之一的电热水壶去室内的卫生间接水,叮叮跟在他后面一起去了。
霍璇琳悄悄问道:“老大,你在看什么?”
“看人。”
“啊?人不是在卫生间吗?”
谢珹嫌弃地睨了一眼脚下的脏袜子,似乎在心里对自己金贵的鞋道了声歉,然后绕过一旁半米宽的塑料茶几往阳台走去。
“赵志鹏为人老实、沉稳、和善——这是他同事们对他统一的评价。他们嘴上这么讲,但是面部表情都在告诉我,这个赵志鹏也不过就是个好欺负的软蛋而已。一个勤勤恳恳的劳工、单身汉,对外温柔低顺,对内,自己家里却乱得跟猪窝一样,半点生活情调都没有。”
“人有两面,通常喜欢把自己想让大众看到的好的一面展现出来,把真实的自己封闭在私人空间里。”他说到一半,站在阳台的窗户边朝楼下投去一瞥。“霍警官,考验你作为警察的能力的时候到了。”
霍璇琳还沉浸在他一番云里雾里的描述中,闻言站了个标准的警姿:“报告队长,所以我们可以知道,赵志鹏是个双面人。他的不爱整洁不修边幅,体现着他为人内在的暴躁和压抑。他积攒脏衣服脏袜子长期不洗,说明他内心假想着有一个女人帮他料理家务,对家庭有一定的渴望,还有……”
谢珹转过身,装模作样地鼓了鼓掌,“说得不错,但我不是问你这些但凡长了眼睛的人就能看出来的东西,我是想让你下一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