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定川从车棚那边走过来,看到她后脚步一顿。
钟愈停在与他相隔十米的位置。
“钟小姐。”冯定川分明是在强颜欢笑,眉眼间还有种刺人的冷淡,“有什么事吗?”
“案后走访。”钟愈随口编了个理由,“既然小孩子没事,我就先走了。”
算上今天,她和冯定川总共也就见过三次面。除了解救冯璟呈那天他眼里被担忧充斥,其余时候无时无刻都在毫不遮掩地表露他对她的不喜。
钟愈一辈子被人仰望过、追崇过、嫉妒过,却是头一次被人用这样明晃晃的厌恶眼神看待过。她实在无法用对待旁人的心态再去对待冯定川,也觉得这个人怎么看都虚伪讨厌。
冯定川神色冷淡,话里还没感情地客套着:“要留下吃个便饭吗?我的妻子现在应该正在准备了。”
他把“我的妻子”四个字咬得有些重。
钟愈瞥了他一眼,拇指轻轻剐蹭着伞柄上的印花。
“我留了,你们还吃得下吗?”
冯定川沉默。
钟愈冷笑一声,绕过他直走到路边,在一旁等候许久的司机张叔立马下车为她开车门收伞,她从头至尾再没有看过来一眼。
流利的车身划破雨幕冲出,在与它完全不搭的窄小路段上行驶而去。
冯定川盯着车尾的标志久久没有说话。
“这个姐姐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们会吃不下?”冯璟呈拉了拉他的衣角。
“因为她和我们不一样,她和所有孩子都不一样。”
“为什么?”
“回家吧,妈妈还在等我们。”冯定川牵起冯璟呈的手,朝楼道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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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叔在钟家干了很多年,原先是钟瀚亭的专职司机,后来就一直跟着钟愈。他对钟家的事情了解许多,知道钟愈现在心里不快活,但有些事情还是不得不提。
“小姐,钟董他年纪大了,老年人身子骨再硬朗,也免不了一些小毛病。”
钟愈抬眼看了下后视镜,没答话。
“钟董操劳了大半辈子,为的还不是子孙后代能多享点福。老人家说话有时候可能不好听,但都是为了你们好。无论如何,去看看他吧,他估计一直念叨你呢。”
“那就去老宅吧。”钟愈撑着下巴看向窗外,“反正今天也没别的事。”
“好咧!”张叔一喜,慢吞吞的车速也提上来了。
钟家老宅。
穿过回廊,钟愈远远就看到雨幕前房檐下的一把轮椅。
钟靖只身一人坐在轮椅上,望着内院出神。
她走上前去,钟靖觉察到有人靠近,微一侧目。
“舍得回来了?”
“祖父。”
“我刚刚还在和你奶奶说,是不是等我死了,连牌位都要雇人来捧呢。”
钟愈双手搭在轮椅握把上,“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人求长命百岁,为的不过是颐养天年含饴弄孙。”钟靖头也不回,指了指院前的一棵合抱的垂柳树,“你小时候经常和你哥哥们在这里玩儿。”
钟愈抬眼看过去,却没在脑海里生出任何与此相关的场景。
“天凉了,您怎么一个人坐在外面。”她摸了摸钟靖的外衣,触手有些寒凉,“还穿这么少。”
“连你都一眼看出来我穿得少了,你说那些整天上赶着‘孝敬’我的人怎么一个都没发现?”
钟靖幽幽叹了一口气,“这次回来,多住几天吧。”
“不了,老宅离市区远,上班不方便。”
被拒绝是意料之中,钟靖也没有再劝。
“你和盛家那小子在谈恋爱?”
“是。”
“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钟愈难得听他夸奖别人,有些意外,“您知道他?”
钟靖不答。
“你不喜欢被安排,我可以理解,也不会再逼你。但一个人想要完全自由地活着是不可能,这点不需要我告诉你。有所得,必有所失。”
钟愈垂下眼帘。
“你想和他在一起,我不反对。我这边需要一个人,必须是你。”
钟愈忍不住开口:“钟恕也可以,他比我懂得多,我……”
“钟恕能做什么,完全由你决定。”钟靖一口打断,“我死了以后你是把公司让给他也好,赔了卖了也罢,我都不管。但我活着一天,你就必须按我说的来。”
钟愈咬了咬唇。
她非常想问为什么,为什么钟靖要强行给她这样一道挣脱不开的枷锁,是真的看重她这个孙女,还是想把他最心爱的儿子没能来得及得到的一切转嫁到她的身上。
钟靖没有给她再度反驳的机会,话锋一转,“你父亲的忌日快到了,去看看他吧。”
“我推您回屋吧。”
“不用,我还想再看看。”
“看什么?”钟愈又望了一眼垂柳树。
“看……欠的债。”
钟愈听不懂他的话,回屋取了一张毛毯盖在他的腿上,“您注意身体。”
钟靖点头,看着她走远,又重新把视线落回了庭院。
“她小时候最喜欢粘着你,你说一句她听一句。人会忘记一些事,但是情分不会变。”
钟恕从廊柱后面走出来,笑着自嘲,“现在不一样了,她啊,第一眼看见我就拿我当敌人了,心里指不定怎么批判我呢。”
“说明你以前给她留下的坏印象太多了!”钟靖跟着笑,“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骗你妹妹和你一起爬树,后来你自己下来了,把妹妹一个人丢在树上吓得直哭?”
“当然记得,您为这事儿满院子追着我打。”
“那时候多好啊。”钟靖眼里露出憧憬的光芒。
“多好。”
钟家陵园。
先头的雨小了许多,转化成薄雾似的雨丝稀疏落下。陵园面积并不大,一眼便可以望到头。
钟愈径直穿过小路到了钟瀚亭的墓前,收了伞。
墓碑的遗像上那幅黑白照片里是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容,刻着二十多岁最好年华里的钟瀚亭。钟愈在长相上和钟瀚亭相似之处不多,她其实更像少女时期的季蘅。钟瀚亭时常对她说,“快快长大吧,我的小公主,你一定和妈妈一样漂亮。”
她想起来,这张照片其实是从季蘅和钟瀚亭唯一一张合影里截取的,是钟瀚亭曾经说过的自己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说是合影也并不准确,只是恰好两个人无意间被框入了同一个取景框,便有了这张照片的诞生。
钟愈小时候去别的朋友家做客,经常看到人家家里挂着父母的婚纱照或是一家三口的大合影。她跑回家问钟瀚亭为什么他没有和季蘅的婚纱照,钟瀚亭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阿愈想看,爸爸就挂出来给阿愈看。”
后来她得偿所愿,别墅的旋转楼梯旁那幅价值千金的传世名画从此被扔进库房吃灰,取而代之的是钟瀚亭和季蘅的巨幅婚纱照。她心满意足地站在那里看了许久,心愿达成的喜悦充满了她的心房,以至于她没有发现画面上的两个人出现的样子有一些怪异,也没有看到楼上的季蘅投下来的轻蔑的目光。
钟愈拿纸巾擦了擦遗像,“我今天去看她了,我知道你会想她,所以就告诉你一声。尽管她不在乎,但我知道和她现在的丈夫比起来,你才是最爱她的人。”
她没计较台阶上的雨水,随便擦拭了几下坐下来,“她过得还行——至少我看她挺开心的。人活一世,贫穷富贵不论,求得不就是一个开心吗?”
照片不会应和她,男人维持着永不淡褪的笑颜。
“还没告诉你,我有男朋友了。他很好,以前我不明白的很多事情都从他身上找到了答案,他教会我许多。你也不用担心他对我的情谊,我知道他很爱我,他还告诉我,看到我开心,就是他最幸福的事情。”
钟愈话音一顿,“你那么爱季蘅,明知道她和我们在一起不开心,为什么不放了她呢?为什么宁可大家都不痛快,你还要苦苦维系着这段糟糕的婚姻?”
从前她不明白什么是爱情,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两个字才能组成家庭共同生活,现在她知道也懂得了,忽然从那些零碎的印象中体会到一丝怪异来。
可那些往事过分细碎,她拼命去想,头脑却只迎来了一阵钝痛。
“阿愈,别的孩子都有父母,我不想让你的生命中缺席了任何一个人。”